葛仲兰倾下身,将腕子浸入河中,用?手中的折扇将光带舀起,红色光点在扇面上?涂开,化?成一幅流动的山水。

他的手指拂过扇面的光辉:“你看,陨落之后,冥想境本该变作一捧尘埃……”

“但?你仍在这里,甚至能将我拖进一场漫长的梦。”叶鸢的语气中没有犹疑,“无恒邪尊辛竹和华霖为你重?造了?一座冥想境,这才是你复活的原因。”

她的答案是一把斩断木偶悬丝的利刃,令这副宏大布景中的一切都瞬间陷入停滞。

葛仲兰慢慢转过脸来,暗不?透光的眼睛像两团洇散的墨点。

他的脸上?忽而浮现?了?一个大得古怪的笑容,仿佛人偶光滑的面部被草率地划了?一刀,刻上?一张诡异粗陋的笑脸。

“你说对了?,但?还不?够对。”葛仲兰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叶鸢,“我的冥想境并非‘重?造’,我也不?是‘复活’。无恒邪尊其实是个疯子,华霖仙君也不?遑多让,他们撕扯下自己的灵气和的冥想境碎片创造了?一个新的冥想境,这才让我的残魂得以新生。”

他将船橹抛进河中,一步一步向叶鸢走来。

“他们竟然窃取了?上?天的创生之能,以至于在这片理应由天道完全掌控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不?可控的异物。”

在他逼近到?半臂之外时,叶鸢执剑起身,与之对视。

但?葛仲兰却停了?下来,轻声说道:“这正是无恒邪尊和华霖仙君被天道处以极刑的原因。”

“我曾亲眼目睹无恒邪尊和华霖仙君双双飞升!”叶鸢不?禁高喊道,“葛仲兰!飞升之人究竟去往何处?他们究竟会遭遇什么?!”

“飞升是天道最大的谎言。”葛仲兰的面孔不?断地变幻扭曲着,那双空洞的眼睛竟然真的如被冲刷的墨渍那样流淌下来,在他的脸上?留下两道泪痕般的漆黑印记,“世间修士自以为飞升便是跳出桎梏,却不?知无论飞升与否,自己所能去的终归只有一处。”

葛仲兰的双眼流到?折扇上?,脏污了?洁净的扇面,但?他的溶解还在继续,墨点如雨落下,啪嗒啪嗒地击打?着扇柄、扇骨、扇面……终于那把折扇完全被黑色的污泥裹住,委顿在叶鸢脚边。

葛仲兰失真的声音在叶鸢耳边响起:“叶鸢,我送你亲眼去看世间万物的下场。”

他的话音落下,原本平稳的小舟仿佛忽然冲出悬崖,向某处急坠而去,叶鸢也在这时看清楚了?此前托起小舟的“河水”那是无数冥想境的尸骸堆积而成的血河。

此时的寰宇扭曲成了?一只漏斗,将万物都倾倒向虚空中心,叶鸢在无边无际的血水簇拥中疯狂下坠,只觉得越是下落,神魂越是滚烫欲燃。她努力地越过满目沸腾的猩红向深处望去,终于直面了?这个世界的终点。

祂就在那里。

祂是造物主?,是主?宰者,是一切能量的聚合。祂的伟力超过了?人类所能构想的范畴,于是生存在祂掌中的人类依据头顶看见的浩瀚一角,将其命名?为“天道”。

天道不?曾在人间现?身,但?在冥想宇宙的维度,叶鸢看见了?祂的真容……不?,对于个体而言,祂的本质依然不?可理解,叶鸢所看到?的,不?过是天道展露出的一种形态而已。

叶鸢眺望着祂,在脑海中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那样一个极度炽热和明亮的存在。

太阳。

祂是黑暗中最巨大的恒星,是宇宙的炉心,无数死?去的冥想境流向这里,源源不?断地为祂的光与热加薪添柴。

而现?在叶鸢也向祂滑落,这股引力极度强大,无可抵抗,但?奇异的是叶鸢心中竟然没有丝毫恐惧。她越是靠近那恒星般的存在,越能够感受到?祂的崇高,天道的每一次呼吸、心跳和脉动都是对她的呼唤。在祂的轻声细语下,叶鸢忘怀了?所有,她仿佛成了?一颗沉甸甸地悬于枝头的果实,在历经过阳光雨露后变得饱满成熟,如今终于来到?了?丰收的时节,果实马上?要从枝头落下,用?自己的甜蜜去回?馈慈母般的土地。

叶鸢还在下落,她已经非常接近炉心的火舌。在未曾察觉的时候,她的形体也如葛仲兰一样在溶解,但?她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笃信着自己正在经历的就是梦寐以求的一切,无数修士耗费一生去追求自身的道,渴求天梯为他们而开,现?在的叶鸢马上?就会得到?这些,飞升就在她的眼前……

叶鸢彻底融化?了?,她马上?要流入血河之中,和冥想境的骸骨混为一体,可是在她涣散的身体之中,还有一样东西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坚硬和锐利。

那就是叶鸢的剑。

这时,她最重?要的一部分也许是她的心,也有可能是她的眼睛流淌到?了?剑刃上?,于是刺骨的冰冷瞬间将她的理智唤醒。

……飞升。

叶鸢咀嚼着这个词,几乎能尝到?血的味道。

她还没有把自己的道走到?终极,但?她知道,那尽头绝不?会是飞升。

天道察觉自己无法再欺瞒她,索性?露出了?真实面目,祂如蜃虫那样伸出触角,将叶鸢拽进炉心。龙骨剑令叶鸢保持着清醒,因此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一点点碾碎的过程。

叶鸢不?知道此前的飞升者是否也经历过这种痛苦,又或者是在虚假的美梦中消失得无知无觉,没有人可以回?答她的疑问,因为那些灵魂已无一例外地奔赴了?毁灭,他们的人格、经历和道心都不?复存在,沦为了?天道的一部分肌体。

在这个时刻,叶鸢脑海中忽然不?合时宜地浮现?了?一个寂然而洁白?的身影。

“我竟想将你推向此处吗?”

叶鸢喃喃自语着,说不?清心中感受到?的情愫是懊悔还是庆幸,这时她看见血海中隐隐走来了?一个燃烧的人影,那人影看不?清身形和面容,模糊得如同?濒死?的幻觉。

叶鸢的确将其当做了?自己的幻觉,因此当他走近时,叶鸢碰触他被火舌舔舐的脸颊,不?禁对他吐露出尚未向那人倾诉的真心。

“我很抱歉。”叶鸢说,“思……”

在将要说出剑君的名?字时,叶鸢忽然看到?了?来人掩藏在火焰后的金色龙目。

那双龙目中有光在明灭。

“幸而龙骨令我在这里找到?你。”云不?期说,“叶鸢,我带你出去。”

第65章 潇风晦雨 他们不会是要借机私奔吧!……

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 从东明?山出发的云舟还是?在约定时日内顺利到达了目的地南津。

他们降落时,渡口已经泊了许多大船, 叶鸢依据姓名归属将原本滞留于东明?的修士送还给?各自的宗门,然后一个个地将点名册上的名字勾销。

忙碌的半日过后,名册已被划去大半,剩余的名字有些来自小宗门,因门中的法器宝船脚程稍慢、尚未抵达南津而?驻留在此,正如叶鸢正在交谈的这一位。

一个衣着简朴、背着长戟的修士一边与叶鸢闲聊,一边眺望着远处的海线:“局势这样一变,我们这些小仙门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叶鸢说道:“依我看可别去趟这浑水,不如闭门不出, 休养生?息个十来年。”

“我们倒是?想这么做,但灵脉一断, 恐怕谁也无法独善其?身。”长戟修士苦笑?道, “现在看来, 魔龙之灾后的几百年居然是?难得的太平日子, 各宗门之间鲜少争斗, 也并不封锁各自的灵脉, 灵气流转通畅便加倍丰沛, 连我们这样的小山头都受福泽……可灵脉一断, 灵气自然要收拢在各宗,正如上游之人截断水源, 我们居于下游者哪有什么休养生?息的余地呢?”

“是?我失言。”叶鸢思忖道, “道友, 依你?之见,小宗门该如何……”

话说到一半,忽然有另一名修士走?来招呼, 这名长戟修士转头回应,与那人交谈了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