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宁山。”叶鸢注视着?这幅景象,嘴唇不自觉地翕动着?,“这是朝宁山。”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如今的朝宁山被束缚于结界之中。它已?全?然看不出?过?去的模样,而是成了一处极其危险的陵墓,当时?颜思昭斩下的一剑太过?强大,以至于残余的剑意?滞留不去,成了固执地游荡在?朝宁山废墟上的死灵,让人分不清它是想摧毁这一切,还是守卫这一切。

在?归途中,叶鸢对颜思昭说,要他还自己一座朝宁山。叶鸢说出?这句话其实并没有十分的真心实意?,恐怕颜思昭也知?道这一点,但那?时?的她没有想到,朝宁山竟然是这样一幅情形。

正?在?叶鸢隐隐懊悔时?,结界突然出?现了一道裂隙,白衣的剑君恰在?此时?踏入了这座陵墓。

比起叶鸢惊讶的神情,颜思昭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仿佛早已?知?晓她会在?这里。

剑君的双唇紧闭着?,似乎并不打算对面前由自己一手造成的景象作出?什么解释,叶鸢却做不到一言不发。

“我没有想到朝宁山毁成了这样。”叶鸢看着?他说道,“我不会再要你还我朝宁山了,毕竟这样的一剑,既然落下,就决计不可能?再令原有的事物复原……”

“为何不可。”

颜思昭说道。

他抬起了右手,但他的手中并没有剑在?找回妻子以后,却邪残剑就被他抛落在?了大荒海中颜思昭仅仅是微抬起指节,剑气已?满盈得几近流溢。

今日他的剑已?不需要依附于剑形,一段枝蔓、一片飞叶可以做他的剑,一截流风、一颗沙砾同样可以做他的剑。

颜思昭发出?了无形的一剑。他以今日的这一剑,去与自己旧日的那?一剑抗衡。

而事实上,此刻的剑君也早已?不是旧日的自己能?够比拟。

如今颜思昭的剑究竟到了何种境界?这是叶鸢也感到好奇的问?题。

她下意?识打开天目,紧紧追随着?这一击。

和?劈斩开朝宁山的一击相比,这道剑气实在?是简素极了,它非但没有引动异象,甚至难以被肉眼觉察……直至它击中被飓风包裹的乱流核心。

瞬息之间,狂风呼啸,灵流奔走,强光绽裂,这道剑气在?搅碎了风眼后刺向长空,将云翳一荡而净。

先?是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裂隙间洒落下来,动荡渐渐平息,狂风的余波承着?碎岩与沙砾缓缓降下,然后静谧的细雪悄悄飘落在?朝宁山上,轻柔地抚摩着?赤裸的山岩。

叶鸢抬头望向被光晕拥入怀中的朝宁山顶,似乎正?如颜思昭所说的,在?经历了那?样可怕的一剑以后,朝宁山终于找回了它过?往的平静……但叶鸢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她站在?细雪和?光尘中,指着?朝宁山上深深的一道豁口,转过?头对剑君笑道:“虽然你这一剑很好,但是你看,它还是裂成了两块儿,并没有恢复原状。”

叶鸢想了想,又说道:“但这好像也不要紧,大不了就假装朝宁山从来就有两个山头,我们分别在?山头上建起小屋,各占一处……”

颜思昭的神情终于出?现了波动,一丝不知?是羞赧还是愠怒的薄红浮现在?他的面颊上,令这霜雪似的剑君一下子活了过?来。

剑君冷冰冰地说:“不准。”

此时?他身上总算浮现起过?去那?个颜思昭的影子,叶鸢笑得差点滚进?雪中,剑君则抿紧唇线,转身便向被劈裂的朝宁山走去。

叶鸢眼角还带着?笑泪,也不得不急忙追上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覆雪的山岩上,一面追着?那?人,一面从地上抓起雪团砸向他的背影。

“喂、喂!颜思昭!你去哪儿?”

剑君任由雪沫溅在?自己的袍角上,依旧头也不回:“我去将朝宁山恢复原状。”

“你今日就非要与朝宁山过?不去么?”叶鸢简直又要被气笑起来,“站住,不准你去!”

她又弯腰下去,用双手拢起雪团,她心想这下一定要砸中这剑君的榆木脑壳,不知?不觉就团了个硕大无比的雪球,但就在?叶鸢举起雪球,正?要扔过?去时?,脚下却忽地一滑。

修真者没有被雪滑倒的道理,但颜思昭偏偏转过?身来,叶鸢在?这刹那?间对上他的双眼。

仿佛重重迷雾顿开,过?去连天目也不曾探知?的、深藏在?那?束沉默目光中的一切在?此刻对她表露无遗,叶鸢心中升起奇异的感受,她忽然领悟到若自己在?这时?对颜思昭伸出?手,颜思昭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握住。

在?发觉这件事的瞬间,叶鸢的指尖动了一下,然后她的确抬起手来,却不是在?等候被他握住先?是一缕风划过?叶鸢的指缝,随后是涌动的灵流,须臾之间,她的指尖搅动起汹涌的剑气,恰如方?才颜思昭发出?的那?一式。

剑气成型的一刻,蕴于剑君击碎风核的一击之中的剑意?终于完全?被叶鸢消解,她沉浸于不是用剑器,而是用身体亲自驭使剑气的奇妙体验,无暇去注意?脚下陡峭的雪坡,也忘了顾忌自己正?向后倒去的躯体。

也许作为一名修士,被积雪滑倒而跌下山去是件惹人发笑的事。但叶鸢想,自己所做的不像修士的事早也不仅是这一件了。

她没有学会清心寡欲,也无心追求至理……这也倒罢了,那?千千万万仰起头来,渴盼着?天梯有一天能?为自己而开的修士,又有谁能?想到,这满眼红尘的目光短浅之辈竟然为了保护那?些本就该被舍去的因缘际会而与天道为敌呢。

所以便跌下山去吧。

正?当她产生了这个念头时?,颜思昭却握住了她的手。

但他并不是将她拉回身前,而是随她一起倾倒下来。

他们就这样一路滚下山去,在?这原本洁白美丽的场景中留下一大片突兀的狼藉。最后,两人躺倒在?雪脊的平缓处,叶鸢从颜思昭怀中支起半个身子,如小雀般抖了抖灌在?衣褶中的冰粒子。

颜思昭静静地看她,任由自己的银发散落在?雪地里,却伸手拂去她黑发间的雪屑,于是叶鸢也低下头来,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连心跳都要交融在?一起,似乎百年前的隐瞒、欺骗、抛弃、痛楚和?悲怆都在?这怀抱中消弭。

但叶鸢知?道,并非如此。

绝非如此。

“我今天本来想再对你撒一个谎。”叶鸢说,“我想假装亲近你,然后趁你不备,侵入你的冥想境……我有七分把握能?得手,思昭,你觉得呢?”

颜思昭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叶鸢笑了起来,继续说道:“其实我随你回东明山,本来就打着?这样的主意?。我觉得你如今如此强大,若心魔失控,恐怕再无人能?制止。所以我进?入你的冥想境,是想防范于未然,先?把这心魔消灭。”

颜思昭又点了点头,看上去仿佛也并不是非常惊讶。

“原来你真的已?经习惯我说的谎了,思昭……”叶鸢喃喃道,“我如今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我自己分明有那?么多无法舍弃之物,为何会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强求你斩断羁绊呢……”

她不自禁地微微打开了双臂,似乎想要环过?颜思昭的肩,就像去拥抱一个在?荒原里迷失了很久的稚子,但叶鸢终究没有这么做。

“如今我已?和?过?去有了很多不同。思昭,我知?道这些日子里,你也有了许多我未曾知?晓的经历,发生了许多我未曾知?晓的改变。”叶鸢说,“我很想把我的见闻一一说给你听,也很想知?道你在?这百年间的故事我依旧打算消灭你的心魔,但或许由你亲口来说,更容易找到应对之策。”

“所以,为了向彼此袒露真心,我想出?了一个最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