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的剑意中似有斑驳之处。”师尊又说道,“不期,剑心如镜,莫染尘埃。”

“……是。”云不期回?答,“弟子谨记。”

剑君离开荒海,乘风去见欲见之人,云不期却在原处停留了很久。

起初海面尚且波澜不惊,光滑如镜,但云不期在海面上望见自己的面容,深埋心中的郁气忽然暴烈翻涌而起,几?乎化作一只撕裂胸膛的利爪,马上就?要?洞穿而出。

云不期将剑重重刺入海面,击碎了这面明镜,海涛激荡,将少年打落水中,他的身影随波浮沉,倏尔化作一道幽深的巨影,龙躯搅动强浪,黑鳞怒张,长啸响彻云霄。

黑龙潜入汪洋,向海渊深处疾驰,这狂怒的巨兽如同肆虐在荒海中的一阵飓风,无所顾忌地破坏视野内的一切安宁,它所过之处,海渊震动,鱼群逃窜,礁石粉碎,除了畏惧的海流,黑龙很快无法听见第二种声?音,于是它又游往上方,奔逐向喧腾的海风。

跃出水面时,黑龙掀起了高高的浪流,那水花落下时,从中显露的却是少年的身形。

云不期躺倒在海水中,阳光刺目,因此他不得不伸手遮挡强光。波浪推挤着他的身体,他的面孔被海水打湿,似乎这样就?能让他无法分清覆于双眼?之上、浸润了指缝的水珠,但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他分明已看见了师尊藏在袖中的那支发钗,所以他对?师尊将会去哪里、见到什?么?人心知肚明,但他却无法坦诚面对?自己由此而生的妄念与心绪。

也许一切早有预兆,但正是在这一刻的逃避中,有一颗星辰忽然从他心中陨落。

划过夜幕的瞬间,那颗星星剧烈地燃烧着,但在坠落之后,万物归于死寂,星辰的残骸慢慢沉没,在原本纯净的镜面上留下斑驳,而云不期也再也无法抬头仰望那片美丽的夜空。

他们很快将启程去东明山,云不期回?过头看,才惊觉这趟旅程已经走了很久。

但即使如此,与他过去经历的百年、还有未来?要?走过的漫长岁月相比,这段旅程仍然短暂得像一个梦境。

他必须要?让自己相信那不过是一个梦境。

“我不能再见她了。”

唯有波浪听见了云不期的声?音。

他曾经无瑕的剑心在这一念间染上了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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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岛的黄昏一半是橘红,一般是碧蓝。

苍舒独自坐在夕阳影照的岛岸上,面前斜铺了张竹纸,纸上已涂满了半面残霞。他忽而停笔,眯着眼?眺向远处,找到水天相接的那一线所在后,他又低下头,在画纸上勾出浅浅一道。

此时画上还有半面空白,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块青蓝色的孔雀明石。这枚宝石被打磨出六十面,每面都篆刻着咒文,原本是一件巧夺天工的宝器,苍舒却毫不犹豫地碾碎了宝石的一角,将指间的一撮蓝色粉末洒进充当砚台的岩槽中,就?着海水研开。

苍舒的笔尖在纸上肆意泼洒,两种鲜明而灿烂的色彩相撞,一时竟然分不出是哪一面是深穹,哪一面是澄海。

画罢,他打量着自己的大作,感?觉十分满意,于是珍而重之地将画折起,收塞进袖中,葛仲兰恰在这时出现在了他身后,这位修士中最有名?的奸商偏偏是青衫书生打扮,他瞥了一眼?地上的余墨和画笔,笑着说道:“魔境主?,真是好雅兴。”

“天下也许只有你能找到我的踪迹。”苍舒回?头看他,拍了拍衣袖上沾到的沙粒,“也只有你胆敢不识趣地在这种时候来?打搅我。”

“魔境主?对?我下过好几?次死手,早已知道我有偶人做替身,就?算不幸又被你所杀,也不过是再损失一只偶人罢了。”葛仲兰说,“比起那等细枝末节,我更想问问魔境主?,此行来?洛书岛是否有所收获?”

苍舒美玉一般的面容上飞起淡绯:“单是见了阿鸢一面,便足以……不过我的确还有些额外所获。”

他手腕一转,掌心升起几?个墨色符文,这些符文形似漩涡,是从荒海秘境中拓下的一部分碑文,苍舒收起十指,符文兀地碎成墨粒,然后缓缓拼成四枚新的文字。

魔祟横生,天道灭世。

葛仲兰脸上并无惊异,仍然从善如流地问道:“哦?这是何?意?”

苍舒端详着对?方的神情,勾起嘴角:“兰阁主?,你手握天下秘闻,果然早有觉察。”

葛仲兰笑而不语,苍舒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你我不妨来?合作一番。”

“若为?众仙门得知我与魔境主?合谋,恐怕我的这点小生意也再难以为?继。”葛仲兰故作苦恼神色,“除非魔境主?将计划与我透露一二……”

苍舒微笑道:“我此行来?洛书岛,为?的是三件事。其一是见我小师妹一面,其二是验证我对?天道的某些猜想,其三则是挑拨众仙门,促成其决裂。”

这次葛仲兰终于流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等他发问,苍舒已拿起画笔,在沙地上勾勒起来?,葛仲兰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幅简略的天地灵轨图。

“五百年前,众仙门对?魔龙之灾心有余悸,认定灾变是魔气淤积之故,因此合力更造灵轨,打通滞涩之处,通达天地灵气运转。如此一来?,即使魔气渐盛,灵气也尚能与之抗衡,人间果然得了百年安宁。”

苍舒的笔尖游走于四海五洲之间,忽然落下几?笔,将原本通畅的灵轨截断。

“可如今仙门离心,各自猜疑彼此防备之时,灵脉自然再容不得他人分享。”苍舒将截断处的灵轨首尾相连,形成一个个各行其是的小周天,“这副灵轨破裂以后,灵气沉积各处,不再有与魔气相持之力,一旦魔气失去压制……”

他抬手推去了一整盘沙画,露出微笑,对?葛仲兰说了一句话。

葛仲兰瞳仁微微紧缩,连手中摇扇的动作都猛地滞住。

良久,他问道:“你当真要?这么?做?”

苍舒颔首道:“我心所向,无人可挡。”

“好,那就?好。”葛仲兰大笑起来?,边笑边咳,鲜血从口鼻中涌出,“不成,我的冥想境波动太大,这尊偶人无法再用了……魔境主?,我必定要?和你做这笔生意……”

他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躯体,倒在了沙岸上,葛仲兰竭力翻过身来?,举目望向天边的余晖,喃喃道:“这人间的空匮,我已忍受了太久……”

这具躯体彻底死去,变回?一只小小的人偶,潮水涌来?,将人偶和葛仲兰的足迹一并卷去,仿佛此处从未有第二个人来?过。

苍舒也在注视着天边,但他所看的不是残阳,而是从云端经过的几?只飞舟。

在飞舟之间,隐约露出荷尖般的青色轿顶,苍舒轻轻一笑,随手将画笔掷入海中。

霞光压得更低了些,仿佛要?倾下身来?聆听涛声?。

沙岸上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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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鸢听见了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