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蜀地的蒙顶甘露……”云郡亭忽然贴近沈砚之耳畔,尾音裹着冰碴,“今年格外苦。”
三百朝臣的膝盖叩在青砖上,唯沈砚之的右膝往后挪了半寸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云郡亭想起七日前在御药房,他亲眼看着沈砚之的亲信将寒石散混入参汤。当时他袖中藏着凤仙粉,指尖沾着的红色,此刻正渗进棺木的木纹。
“礼部尚书!”云郡亭突然抬脚踢翻鎏金狻猊鼎,香灰如霰落在周允礼的乌纱帽上。
周允礼帽翅上还沾着昨夜陪沈砚之饮宴时的酒渍云郡亭认得那是蜀地的蒙顶烧春,酒坛封口的泥印,正是沈氏茶庄的标记。
沆瀣一气。
“子时三刻该换的长明灯,为何寅时才亮?”他的靴尖碾过香灰,火星在青砖上迸出细响。值夜的小黄门磕得额头渗血,他却盯着周允礼发抖的肩膀,思考那身仙鹤补子下,是不是藏着新得来的翡翠扳指。
“回、回陛下,是、是老臣疏忽……”周允礼的朝珠突然崩断,珍珠滚过金砖,停在梓宫的鎏金云纹旁。
云郡亭俯身捡起那颗染了朱砂的珠子,指甲划过珠面凹痕。
“周尚书的手,去年冬天冻的?”他捏住周允礼发抖的手腕,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棺木上,碎成三截。镯芯刻着“砚之亲赠”,墨迹还带着蜀地的水汽。
殿角铜漏嘀嗒,御史中丞周峋的佩刀在腰间轻晃。
“周中丞的刀,朕让人磨了刃。”云郡亭忽然笑了,眼角泪痣在烛火里妖冶如血,“明日去蜀地,查查茶马司的烂树根。”
他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第三声“平安”卡在喉咙里锦衣卫的马蹄声,已踏碎了太极殿前的积雪。
卯时
当朝臣如鸟兽散,沈砚之的衣角被棺木铜环勾住。云郡亭看着他慌乱整理朝服的模样,忽然想起先帝咽气前的那个深夜。
床榻上的老人攥着他的手,往枕芯里塞了张废纸,墨迹未干的“杀”字洇着血那是先帝用凤仙粉混着参汤写的,和七日前御药房丢失的药瓶,用的是同一种朱砂。
后来在御花园的太湖石下,颜璟找到了另一份遗诏。泛黄的宣纸上同样写着霁王二字,落款处的龙纹玉玺缺了一角,他看完后付之一炬。
子时四刻,长明灯突然爆出灯花。云郡亭摸出袖中玉瓶,两粒丹药滚入香灰。
这丹药主料是沈氏亲家的蒙顶茶,掺着太医院秘制的鹤顶红。他记得先帝弥留时指甲发紫,太医说是急症,唯有他知道,那是凤仙粉混着寒石散的奇效。
棺木里传来细微的碎裂声,是先帝的指骨开始碳化。
云郡亭笑着擦干眼角那不是眼泪,是刚才踢鼎时溅起的香灰。
他的指甲划过棺木云纹,那里还留着七日七夜掐出的血痕。贴着棺木低语时,殿外传来锦衣卫锁拿茶马司的铜锣声:“父皇,您看这江山,是不是比您活着时干净多了?”
晨光撕开雾霭时,御案上摆着三份折子:沈砚之的弹劾奏疏,周峋的蜀地密报,还有周允礼的认罪书。
云郡亭握着朱笔,在“沈砚之”三个字上画了个圈,笔尖渗出的朱砂,正好盖住昨夜掐进棺木的血痕。
窗外,太极殿前的百年桧柏正在脱皮,露出内里蛀空的树干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腐烂的旧臣拔去了,新的根系正在冻土下生长。
翌日
盛京城头戊时的更鼓撞碎寒雾,九门提督的铁锁砸落声震得檐角冰棱簌簌坠落。
三十六杠金丝楠木梓宫裹着九章衮服,在三百锦衣卫的玄甲阵中碾过朱雀大街,每道车辙都碾碎未融的霜花,车辕上的鎏金螭首吞吐着初春的白气。
云郡亭素麻覆面,执引魂幡步行于梓宫前三步,玄色大氅扫过青石板时,带起的露水在晨光闪烁,他的皮靴踩碎冰壳,发出清脆的裂响。
“起”鸿胪寺卿的长喝惊飞檐上寒鸦,三百六十名白衣执绋者突然伏地号哭,声浪掀飞道旁百年松柏的积雪。
东首,有一臣子敬匐在冰砖上咳血,枯瘦的手指还攥着先帝亲赐的玉佩,乌纱帽滚落时,露出鬓角霜白的孝绳那是为三个月前战死的独子系的。
西大街尽头的暗巷口,无乂的断腕突然抽搐。从靳北到盛京,他咬着马缰在冰河上爬了九十三天。
那天,野狗群撕咬他冻僵的脚趾,他却笑了左胸的信匣还贴着心跳,里面是给萧公子的辩白书。
山贼割他右耳时,他含糊不清地念着“桂花”,换来更狠的鞭打。
此刻雪粒子灌进瞎了的右眼,他却尝到了咸甜那是东延府梅树下,萧公子递来的桂花酿。
酒液沾在他的嘴角,被他自己偷偷舔去的味道。
龙辇的鎏金鸾铃近了,无乂的指甲抠进砖缝,残躯一寸寸撑起。
断腕处的麻布绷带早已结冰,每动一下就扯开裂口,鲜血渗出来。
“王、王爷……”喉间涌出的血泡哽住残喘,他的断舌在月前被剜去,只剩含混的呜咽。
他看得见龙辇阴影里玄色的衣角,像极了那年兵变夜,与萧公子站在一起的背影。
鎏金阴影笼罩的刹那,无乂拼尽全力跃起。
断腕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血花溅上云郡亭的靴尖时,颜璟腰间的绣春刀“铮”地出鞘。
云郡亭按住了他的刀。
他没有认出无乂,只是嘱咐颜璟:“莫伤百姓。”
无乂此刻空洞的眼窝对着龙辇,喉间的血泡咕嘟作响,像在说“宋翯……冤枉……”
云郡亭的指尖突然痉挛。
靴尖的血渍渐渐晕开,在素麻大氅上洇成红梅。
他听见无乂的声音飘在风雪里,却没看到无乂的断腕还指着龙辇,冻僵的手指弯曲成握笔的姿势。
待龙辇走远,呼延霖到了巷口。
手中的雁翎刀出鞘三寸,他认出了无乂。
那具残尸跪得笔直,空洞的眼窝对着龙辇,断腕处的绷带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