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野出自三朝文坛墨斗世家。
陆家历来贤臣辈出, 家风端正, 这位探花郎虽年少, 骨子里却已是一副忠臣脊梁。
据称女皇曾因深深欣赏他殿试上作的那篇文章, 一日朝务处理罢后欲召他觐见详谈, 可却三请不至。
皇帝遣人去问, 才知是因她召见时间太晚,这位才华与颜值双高的探花郎瞧见女皇继位来与那容貌过人的祁督主十分亲热, 因而生了误会,觉得这回女皇又看上了自己。
为保他陆家男儿的清誉, 探花郎宁可提着脖子大胆抗旨。
皇帝不但未生恼怒之心, 闻报后甚至笑得直不起腰。
次日, 再次下旨召见这位“贞烈“的探花郎,两人在青天白日下于御书房长谈了三个时辰。
陆子野自此一跃成为皇帝面前宠臣,女皇接连交了几件大案给他去办。
祁云晏所掌东厂, 本是皇帝最亲近的班底, 向来有什么案子要办, 都是往东厂送,如今却分了几桩与探花郎, 委实古怪得很。
祁督主并未失了他的风度。
他客客气气将皇帝指派的案子移交给陆探花, 看在皇帝面上并未给他设什么绊子。
但祁督主终究不喜欢探花郎。
如果他祁家不经那桩惨案, 他也会是探花郎这般的少年郎,干干净净的男儿,干干净净的名声,干干净净的大好前途。
但世上没有如果, 命运叫他以罪人之子的身份入宫。
叫他跌至泥里,甚至不给一根得以攀爬的绳索,只得他自己一手一脚沾满泥泞往岸上挣扎。
生平最烦周敦颐的爱莲说,什么出淤泥而不染,在淤泥里挣扎,怎能一尘不染,即便日后花大力气洗净,仍难改一身腥气。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只有矫情的文人才会这么写。
他们从不懂得在权力旋涡中苦苦挣扎的滋味。
那种脊梁骨全数打碎,一寸寸矮下来,趴在尘埃里舔贵人靴尖祈求一点点权力的日子,他们半点不曾尝过。
他陆子野一出仕便遇到一个好主子。
皇帝她宽容且爱才,不但不追究他的冒犯,还亲自递予晋升之梯,替他铺平大路,他陆子野只管放手大展宏图,日后会有史官大笔特书,为其歌功颂德。
可他祁云晏呢?
与他同样的年纪时只不过是个小宫监,只得姿势难看地去攀那时还是皇后的赵太后。
清白磊落的陆家公子,即便闲云野鹤一生又如何,可他有什么选择呢,他别无选择。
那位前皇后可不是如皇帝那般好伺候的主子。
以往,以往每次批完折子后不得休息,都得去坤宁宫伺候。
前皇后甚爱惜她那副半老徐娘的皮囊,他不得不迎合。什么挽发描眉,贴金箔梅花妆,连别的宫监都笑女子气的东西,他不得不一一学来,然后堆着笑容去讨前皇后高兴。
这也罢了,她在生辰宴上看了一出什么戏,心心念念迷上唱戏那位京城名角儿,又不能放下皇后架子日日请人家来宫中幽会,便着他偷偷买来戏子装,化上戏装装成戏子与她遣开旁人一番荒唐。
可笑不可笑,向来只有戏子扮作他人,而他却被逼去扮成戏子。
有时哪个小宫婢对他多给几分好颜色,前皇后也看不得。
一次抓住乾坤宫的一个大宫女私下送他一枚荷包,前皇后得知后,自顾自在暖阁里梳妆看戏本子,却叫他在外面漫天飞雪的庭院里站了一整天。
如今一到雨雪天就浑身骨头泛疼,大约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想起过往种种不堪,祁云晏鸡皮疙瘩自脊椎骨一路爬上来,狠狠一振袖才得以掩饰面上阴霾。
乾清宫御前侍奉的张德安见他脸色不好,赶紧堆起一张笑脸迎上来。
“督主来找陛下?”
祁云晏微点头,“陛下可有空?”
张德安一边将他往里引,“陛下在听小陆大人汇报案子呢,估计再过一会儿子就好,督主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祁云晏只得捧着茶等候觐见。
热茶氤氲出缕缕热气,又悠悠飘散。
除了他外,殿外还有许多正等候觐见的臣子。他心想,她与赵太后不同,她是个明君。
明君是坦荡的,他那些对付赵太后的手段用在她身上,从不曾派上什么用场。
她从不曾要他扮演什么人,陛下她自有一群梳头理妆的宫婢,手法比他娴熟,也自有国事要理,根本不贪求与他玩什么描眉贴妆的闺中情趣。
甚至她从不曾吃味。
皇帝有次自佛寺回来,一时兴起顺路拜访他在宫外的宅子,他匆忙间未来得及遣散那一批养来招待朝中大臣的西域舞姬,被她撞了个正着。
皇帝一点儿不恼,反倒兴致高昂地在席间入座,津津有味地瞧美人儿跳舞。
事后他送她出府,她似笑非笑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笑吟吟地摆驾回宫。
次日照常与他谈笑如旧,一点儿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后来波斯国使者来朝,宫宴上安排了不少极佳的异域舞姬助兴,她记起这回事,还特意嘱咐张德安将他的坐席排到最佳观赏处。
她是真的一点儿不在乎。
大约确实没有什么好在乎的,他不过是个阉人,堂堂一国之君,难道会为他与那些舞姬吃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