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记得,从前在C市的家里,阿姨对傅闻远是跟其他人一样的,从来不叫他名字,只叫先生,加上傅闻远话不多,两人相处乍看之下,尊重有余、亲近少些,到这时候,她对第一个带大的孩子的感情才无遮拦地流露出来,她依赖傅闻远,对长子特殊的爱都在傅闻远身上,在弥留之际,她不肯离开他。
街上年味愈浓,阿姨也慢慢到了尽头,每个人都清楚,不剩几天了,可能是下礼拜,也可能就是明天或今晚。
但灾祸突如其来,直到这种地步,所有人都还回不过神。
某天下午傅闻远临时加班,云溪和江越臣为了等他,就在医院的食堂先吃晚饭。
离开时阿姨睡着,回去倒是醒了,他们在病房守了一下午,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对上眼,阿姨脸上盖着氧气罩,说不了话,所以只是微微偏过脸看着他们。那眼神与从前的每一次都相同,温和又包容的,让人毫不怀疑,她会永远爱他、原谅他,云溪明白,没人会给他和傅闻远跟阿姨一样的爱了。
阿姨在,就算傅闻远也是小孩,等阿姨走了,连云溪也要长大了。
腊月二十三,雪初霁,天稍晴,北方过小年、祭灶神,除傅闻远外,其他几个人在家吃中饭,三点钟去了医院,云溪拎一桶玳瑁鲜鱼汤,喂阿姨喝了三四勺。
往常阿姨说不动话,近五六天已经开始依赖呼吸机了,但这晚精神好像好很多,不仅能喝点汤,待了会儿,还跟江越凌说想吃酸枣粉。
“不知道还有没有。”阿姨没什么力气,讲话慢慢的,轻轻的,要俯身把耳朵贴过去才听得见,“红色的袋子,写了个酸字,好多年没见了。还是怀你的时候,想吃酸,又哪个都不好后来你大哥找来这个,在学校小卖部买的,我连着吃了十几天还不腻……今天突然想起来。”
江越凌应下便出了门,交代云溪和江越臣陪着她。
可酸枣粉没找着,那天傅闻远也没能在住院部关门前下班,他们三个人被护士催着出了病房,江越凌被阿姨留下,单独说了几句话。
傅闻远在车上接到江越凌的电话。
“哥,我妈说,想拔管子。”
傅闻远顿了顿,道:“你们守了一天,先回吧,我去看看。”然后他又道:“不用送云溪,就让他在那儿等我。”
江越凌道:“好。”
护士带傅闻远进病房时,里面没开灯,只有两边的仪器在闪着亮光。
云溪趴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他走过去,脱下大衣给云溪盖上,回身在阿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阿姨像是知道他会来,听见动静,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了,轻声问:“先生?”
傅闻远答应了一声,说:“阿姨,是我。”
“你过来了。”阿姨说话很艰难,隔着氧气罩,要很认真才能听清,“越凌叫你过来的?”
傅闻远说:“是。总有办法的。医生都在想办法,下周还不行,我们就联系转院。”傅闻远又说一遍:“总会有办法的。”
阿姨很费劲地笑了一下,说:“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行啦。”
傅闻远低声说:“您还年轻,怎么就不行了?”
“六十九啦,不行了。”适应了黑暗,傅闻远将阿姨的脸看的很清楚,她很温柔地笑着,跟平时一样,“我在傅家,过了一辈子好日子。所以,没老成那副吓人的样子,你就,忘了阿姨的岁数了。”
傅闻远还要反驳,阿姨安抚地慢慢探手搭在他手背上,说:“阿姨,一辈子怕苦,怕痛,胆子还小。连鱼都不敢杀,不是叫你,就是,叫司机来。现在,阿姨这样,拖着不舒服,你知道的。而且……也没什么,好起来的办法。不如,叫阿姨这样去,算是,从头到尾,舒服了一辈子。一辈子……就这么长的呀。”
她说的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吐,一段话用了很久。傅闻远宽阔的肩微微颤抖,眼球上布满血丝。
“再忍忍。”阿姨搭在他手背上的手凉的惊人,让他不敢动,他提起云溪来,“云溪还小,你不是总说,还要他给你养老吗?”
阿姨说:“你对我,够好的啦,越凌跟着你,开医院、买房子、娶媳妇儿,都是你,现在,我孙子都抱上了,还要怎么样?阿姨,不要你养老了,身后的事,我都放心,只有一个云溪……云溪,阿姨舍不下他。”
阿姨让傅闻远帮她先把氧气罩摘下来,眼角慢慢流出一行泪,“他那样乖,比只小狗还耐受欺负……阿姨不放心。他跟着你,叫我阿姨,其实,应该叫奶奶,我把他……当亲孙子疼的。我走了,你不要,把一身的狗脾气,都出在他身上,记得了?”
傅闻远喘着粗气点头,嗓子哑的像含了一口沙子,“记得了。”
阿姨的泪流的更凶,看起来孱弱绵软的鼻腔开合,傅闻远拿无菌湿纸巾帮她擦掉。
“闻远……阿姨,很久没有叫过你的名字了。”阿姨垂下眼睛定定看坐在床边的傅闻远,“我一手把你拉扯大,连黑锅,都帮你,背了数不清的次数,你记不记得?”
傅闻远说:“记得。”
“记得就好。”阿姨说,“你们,没什么大错。不是亲父子,同陌生人是一样的,一手拉扯你长大的阿姨,都不管你,你还,用听旁人谁的话?”
傅闻远把拳头攥的死紧,过了好长时间,他尽量平着声音说:“那您再坚持坚持,再管管我们。云溪,他受不了。”
阿姨闭上眼睛,是累到极点的样子,喘了几口气,才说:“那是你的事情了,阿姨……阿姨不行了,只能把他托付给你……我累了,要休息,你带溪溪回去吧。我就是跟你们商量,现在我躺在这里,自己做不了主,我知道。明天,有主意了,再来。”
傅闻远起身拿棉签帮她润了一圈嘴唇,再把氧气罩给她戴上,最后把被角掖好,说:“那我回了,明天过来。”
阿姨轻轻动了动眼皮。
云溪还在扶手上趴着没动,傅闻远拿大衣把他裹好抱了起来,走出病房,坐电梯直接去了地下停车场。
云溪把头埋在他颈侧,不一会儿就濡湿了那一片皮肤,两条胳膊紧紧抱着傅闻远的脖子,身体在傅闻远怀里随着抽泣一颤一颤。
“乖。”傅闻远拉开车门,把云溪放在副驾驶,拿拇指抚他红的像要透出血的眼圈,“不哭,咱们回家。”
云溪哭起来没有声音,鼻子吸一下,就落下一串眼泪。傅闻远丢不开手,重新把人抱起来进了后座,打电话把司机叫了过来。
一路上云溪都在哭,把傅闻远抱得很紧,哭到后面,沙哑着哭音声声叫:“先生……呜呜……先生……”
傅闻远低头亲他发顶,不停地用手给云溪擦眼泪,放任他哭了一会儿,低道:“跟我说说话,不哭了,医生说什么忘了吗?听话,听不听话?”
云溪哽咽着点头:“我听话……”
“嗯。”傅闻远引着他说话,“今天记得吃药没有?晚饭呢?”
云溪伸手擦掉又掉出来的一串眼泪,回答傅闻远:“记得吃药了,晚饭没吃,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想吃什么?”
云溪认真地想,抿着嘴抽噎,眼泪掉的没那么厉害了。想了好一会儿,他可怜兮兮地仰头看傅闻远:“想不到……”
傅闻远亲亲他哭红的鼻尖,“晚上清淡点儿,炖条鱼,炒青菜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