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问句,语气却下沉,仅仅是在陈述。空行母不是箴言镜,姜禧是她的主导者,自然姜禧说什么,空行母便说什么。可宴如是没有说谎。她用识灵一角探得的成渐月的魂魄就是这个模样:成渐月是原身,这具身体上没有夺舍吞噬的痕迹。
岳枵从来都是成渐月,成渐月从来都是岳枵。
什么石中剑,什么流亡郡主,什么第四城和蔼可亲的姨娘从来都是谎言。从来都是。
游扶桑叹了口气,此中夹杂着意料的失落,却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多,她以为自己会失落到崩溃,在她心里宴门之中待她好至仅次于宴如是的人,从来都在欺骗她,几百年皆如此。可是事实上她并没有那样失魂落魄,反而觉得轻松,只是无人真心关心她罢了,她也早就习惯了。
宴如是亲近她是为赎罪,成渐月则从来都有所图,或者享受耍弄的快感。从来没有人真心待她好、只是为了待她好而待她好。
游扶桑都知道,她觉得这是人生常态,她于是习惯了,也不会觉得难过。
事到如今,岳枵也不遮掩,只喃喃道:“好一招请君入瓮,引蛇出洞。不过,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也许是翠翠与她说自己在十八地狱见到的令牌约是第八城“捌”,游扶桑看着手上成渐月给她的令牌,翠翠眼神闪躲,她说“令牌上的字有左中右结构”,这是一个明示,又说也许是“捌”,这便是烟/雾/弹了。
分明是第四城“徵”!
怀疑的种子种在疑虑的沃土上,发芽只是时间问题。
游扶桑于是回答岳枵:“漏洞百出。像你这种极端自恋的人并不会刻意隐瞒,反而十分张扬。就算你以陆琼音身份劫持翠翠,进入十八地狱,竟也不退去成渐月的样貌与装束,大张旗鼓穿着宴门明黄色道袍,来去魔修之地。即便明白翠翠隐约知晓了你的身份,你对她也不过抽离五感,虽然疼痛,但都可治愈,我于是想,你是不是巴不得她将消息传回蓬莱?也好,感谢你的自负,好歹留了翠翠一条活路。”
说到这里,游扶桑恍然顿住,再开口,喉咙里发出的嗓音是她自己也未意料的沙哑,“也很可惜了,可惜了,我很喜欢成渐月这个姨娘的。”
岳枵也笑,笑得轻快:“扶桑,我也是。不论作为成渐月还是陆琼音,你的姨娘还是你的敌人,我都很喜欢你。”
游扶桑回望过去,那么多情绪交织在她面庞上,交织到底只是沉默。
岳枵于是道:“我是真心的。”
游扶桑有气无力地讽笑:“真恶心。”
岳枵全然不生气,脖颈就着刀刃向前一步,锋利的刀刃划出血痕,她不在乎。岳枵的面容变得年轻而狡黠,很是邪性,可眼底显露一丝和蔼又有着成渐月的影子,她说:“游扶桑,百年前,百年后,我的目标一直是你。”
游扶桑是真的不明白了:“为什么是我?三百年前,谁知道我会成为魔修?我为旁人排挤,为师门唾弃,你是唯一”
唯一善待我、慰藉我的人。
这句游扶桑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她总归是想不明白:岳枵为何要这样做呢?放长线钓大鱼可是彼时的我,身上没有一点价值啊。
“为什么呢?”游扶桑垂下眼,轻轻地道,“岳枵,你看中我哪一点?”
岳枵道:“我只是想对你好。”
游扶桑摇头:“我知你不是这么善意的人。”
“但至少,那时关心你是真心的。”岳枵还是这句话。
游扶桑知晓这不是真的。
十八地狱空行母现身,又迟迟没有动作,地宫怨魂凝结在空中款款飞舞,闪烁着魂魄的微光,好似从漆黑的天空落下雪来,一片又一片,很漂亮。
游扶桑于是想起很多零星记忆。那么多记忆簇拥而来,到最后都化作宴门点点明月芦花,那是宴门第四城的风景,刀剑冷光,悬在城中,明月清凉,低垂天上,少年扶桑坐在成长老的身前,成长老虚抱着她,教她如何在藏典阁检索书卷,教她如何看星盘。
成长老总是说:扶桑就是聪明,一点就通,一教就会。
知她在外山不受待见,成长老顽劣笑说:那些都是小人,扶桑想报复回去吗?我有很多损招教你啊。
又说:不想报复?好哦,我知是扶桑向来心善。我不会逼你去做坏事啦。总归不要被她们坏了心情。全当是过眼云烟,散了就散了,你要好好修炼,要向上走,站到高处了,你就不会再在意她们了。
见她拜入掌门之下,成长老说:不愧是扶桑!
扶桑,扶桑,这世间少有人这么唤她,成渐月算最亲的一个。
可惜这些褪色的旧景里,斑斑星如许,不见人依旧。
面前,只有岳枵对她似笑非笑说:“真是个小没良心的,我对你这么好,你还和旁人合起伙来骗我。”
游扶桑没有回应这句调侃,固执地问她:“为什么是我呢?”
岳枵眯起眼睛,似乎苦思冥想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全盘托出,她仰起脸来,笑得无所谓:“因为我在修炼饕餮功法呀。饕餮功法,以活人为食”岳枵微微直起身子,“总有人说这很残忍。残忍吗?人饿了,吃牲口,不曾问过牲口的意见,在我眼里人就是牲口。有人钟爱牛羊,有人钟爱鸡鸭,我同理,钟爱人肉,修士最佳,高阶修士更佳,”她看着游扶桑,舌尖不自觉舐上唇角,“被我精心培育起来的修士,更是上佳。”
“浮屠魔气是要自己挑选主人的,大约从第十四任开始,我作了干涉。我以浮屠魔气挑选宿主之名,也在细细挑选我的食物。第十四任和第十五任都是窝囊废,没修个几日人便归西,也怪我眼光不好,挑了废物。直至第十六任,我不仅在修为上进行挑选,也从心性考量,于是选下了移花宫庄玄,她是很好的魔气容器,不骄不躁,来者俱收可惜还是差一点儿火候,吃起来与寻常高阶修士没什么两样,还算美味,却没有回味的必要,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
岳枵皱起眉,十分苦恼,可恍然想起什么,她的眼睛又亮了,“直至遇见扶桑,我才懂得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从前我都太固执于修为了,不懂心性才是最美味的东西,傲慢的,忮忌的,易怒的,懈怠的,自怨自艾不思其反的”
说到这里,岳枵忽打了岔,她侧身,视线轻巧来到宴如是面上,“你的母亲,你知道的吧?六十七年前,她被我一口一口吃掉了。宴清绝的傲慢,她的自大,还有她与上重天的秘密,她的劫难,她的纠结美味,美味,可惜还是欠了些味道也许因为她不是我豢养的食物,便不会完完全全符合我的口味罢。虽然美味,但她可以更美味的。”
岳枵说得轻巧,可这对宴如是而言又是何等残忍的话!宴如是似被剜了一刀,眼中疼出红色血丝,长剑青山阵阵发抖。
岳枵视若无睹,转回头,叹着气,又把话说回来,“古代帝王坐享其成,也要时时监工才放心,同理,食物也是自己看着长大才安心。修炼浮屠令者以情绪为食,越是恶劣极端的情绪越是美味,而我初见扶桑,常想,这孩子情义寡淡,是个再好不过的情绪载体了,旁人对她做出什么,她照单全收,明镜似的,个个都收纳了”
“便如同最上品的绢纸,自无色,不过映照世俗颜色。”
“在宴门中,扶桑过得并不好,那么多负面的情绪围绕她,几乎将她吞没。是以我想,既然是我去豢养,那我有责任去做这个平衡,去给扶桑一些好的情绪一点点爱,一点点关心,一点点尊重”
岳枵说得自得,又欣慰地闭上眼,仿似自己真做了什么感人肺腑的大善事,她是监工的帝王,完成了什么足以名留青史的大功劳她几乎要被自己感动了。
岳枵睁开眼,注视着游扶桑,眼底炽热:“扶桑,从前作为成渐月关心你,是真心的。”
她那么温柔地注视着她,几乎算得上含情脉脉,如一阵春风破开冰湖。
可一切都是假象。
岳枵从不是春风,她比冰湖坚硬寒冷千万倍,她几乎是万古寒夜本身。
果不其然,电光石火,那一点含情的微笑陡然成了疯狂的大笑,尖锐的笑声刺破地宫的宁静,岳枵接下了后半句话“将你作为盘中餐翘首以待,也是真心的!!!”
游扶桑站在岳枵身侧,手举的唐刀还安静地横在岳枵脖前,明净的刀面映出岳枵癫狂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