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件事上头,他的确是故意的。

故意没告诉她陆衡之来朝的事,只为让她亲眼见到,曾经为了家国大义弃她如敝履的丈夫都背叛了梁朝,如此一来,她可还要为萧梁守节么?

让她自己发现,总比他告诉她来得印象深刻。

马车起行,他心间惬意,手肘靠在车窗上长指闲适地随着辘辘车声敲打着窗棂,未曾哄她,脑中却已想着要如何操办婚仪、说服母亲上头去了。

车驾驶至公府,阖府幕僚、掾属已在正门前跪了大片,荑英跪在最前头,面上笑意盈盈的:“臣等恭贺主上新婚之喜。”

太后的天使远比他们的车驾快,是而府中已知晓了谢窈在杏台大获全胜、主上又得求了赐婚的事,可谓双喜临门。荑英心间虽有些酸涩,但很快想通,只要主上好她便好,何必奢求这么许多呢。她这辈子能够遇见他、蒙他赏识便是最大的幸运了。

斛律骁执了谢窈的手从车驾上下来,见一众掾属识趣,心中满意,微微一勾唇角:“在门外等着叫什么话呢,叫人设宴,把人都叫来堂中,拜见主母。”

“妾乏了,想先回去休息。”

谢窈眉眼淡漠。

他的掾属除荑英外皆是男子,要他们来拜见她,便是男男女女共处一室,连个掩身的屏风也没有,成何体统。

斛律骁瞄了微暗天光下她暗蕴嗔怒的眉梢眼角,眼角余光触到一众掾属里跪着的封述,无声一嗤,面上仍是笑着:“窈窈是想等到你我成婚之后么?也好。”

“荑英,你送夫人回去。”

他倒也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南北战事既平,和南朝的互市少不得也要恢复了,其间细节,还须与一帮幕僚商议。

荑英遂送了谢窈回后院。察觉她今日格外的沉默,便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将人送到她如今暂住的关雎院便行了礼退下了。

春芜今日未能跟她前去太学,此刻早在院子门外等着了,火烧火燎地,远远瞧见她影子便小跑着奔过来,脸上的喜色绷也绷不住。巴巴地迎了她进屋,又屏退一众跟上来的仆妇丫鬟,这才神神秘秘地附到她耳边道:“女郎,少郎主的回信到了。”

第 55 章 第 55 章

春芜脸上的喜悦藏也藏不住,怕隔墙有耳,把张纸条悄悄塞她手里。

谢窈移去灯下,借着烛光,一点一点看清了纸条上的字。

是兄长的信。

纸上寥寥数语,告知家中一切安好,他与父亲都未因她流落北朝而受到牵连。又言已派了其疾来接她,让她想办法到城西大市通商里的吴氏布庄,与他接头。

字迹骨骼修长,遒健劲润,是他的笔迹无误。

吴氏布庄……

她在心间默念一遍,凝神静思。春芜得意地邀功:“女郎不问问奴是怎么得到的?”

原来她今日借口去通商里挑首饰,不慎撞着了一个挑扁担叫卖胡饼的小贩,非要缠着她买,她本欲发火,却瞧清那小贩正是她的旧相识其疾,忙接下了他塞过来的几个胡饼。回来后,就在饼中发现了这张字条。

谢窈莞尔,就着烛火将纸条烧了:“来的是其疾啊,难怪你这么高兴。”

春芜和其疾都是谢氏的家生子,自幼青梅竹马,互生情愫,直至后来其疾被谢窈兄长谢临看中、脱奴籍入了北府军才来往得少了。看書喇

春芜面上飞红,起身去开窗好让那股淡淡的灰烬气息散去:“那都是没影的事了,人家说不定婚都定了,女郎还提他做什么?!”

兄长的来信令谢窈宽怀不少,连白日里杏台辩经得遇故人的惆怅也暂时忘却。她随手挑过一本诗集册子来看,实则心思全无,想的皆是要如何去到城西大市与人碰面。

去求他么?

她脸颜微烫,白皙透粉的指腹轻轻揉搓着书页。

自那晚她说不想要孩子后,这十几日他都没碰过她,今晚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而她实也没想到今日陆衡之竟会在,不声不响地,即做了北朝的官。这让她既愤懑又失望,倏尔想道,她亦是衣食资仰于北人,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呢。

灯下美人颦眉支颐的模样实在静美,眉是远山横,眼是水波聚,只山与水都笼着层薄雾轻烟,眉目含愁。春芜下巴枕在案上,望着她吃吃笑:“女郎在想什么呢?难道是……被赐了婚舍不得走了?”

她回过神:“我今天,在杏台瞧见了……”

语声轻轻一噎,时至如今,竟不知要如何称呼了,摇摇头叹道:“他竟来北朝做了官。”

叛国之人,却做着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丞,岂不讽刺。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弃城投降?她也可早早地了断自己,何至于今。

是他啊!

春芜大失所望,一时竟觉得女郎还不如想着那胡人呢!撇撇嘴:“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当日为了自己活命都能把您献给胡人,如今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太尉和夫人都一心为国,也不晓得怎么生出这种贪生怕死的儿子!”

闻及曾经的公婆,谢窈鼻尖一酸,眼眶凝起淡淡的热意,黄昏侵窗,梅枝清瘦的剪影也在眼前模糊了。

夜里,斛律骁处理完政务回到后院,随意地问了管事的秦伯一句:“今日家中可有什么事吗?”

“别的事也没有,只是春芜姑娘早间去城西大市逛了一遭,买了些首饰和胡饼。”

他点点头,抬脚进了关雎

院。谢窈方沐浴过,换了身轻薄如烟的浅绯色衣裙,正在窗间由春芜同几个婢子擦头发。

青铜连枝灯上燃着小儿手臂粗的红烛,照得屋子明亮又暖和,扰乱了被明月投来窗间的苍劲梅影。

见他来,众人忙都起身行礼,唯独谢窈睇了他一眼又转向窗间去了。他挥退几人,亲拿了帕子替她擦拭,笑问:“还在生郎君的气?”

郎君?

这人是真的不要脸!

春芜默默啐了一口。谢窈亦是脸热,向窗不语。却听他又道:“我吃过药了,今晚就让我留下来好么?”

她果然被勾起好奇,回过头,清眸如水:“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