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本是当初他用来羞辱她的,可此时被她冷冷冰冰地说来,便多了几分明晃晃的嘲讽。

是在嘲讽他,自作多情?还是自作自受?而她倘若对他有半分心思,也不会同意太后的如此要求!

“你是在报复本王是吗?”

天光被窗外婆娑的细竹筛过,自直棂的窗间透在他清俊的脸上,半明半暗,染上些许阴翳。那双眸子却透着失望:“就因为我骂过你,所以你就自轻自贱,连名声也不要了?可本王又何曾真正轻贱过你?自入洛以来,我对你不好吗?可曾对你说过一句重话?”

“你要收他为徒,却有想过本王的感受吗?你是我的妇人,却要和旁的男子日日相处,我如何能放心?!”

谢窈不为所动,只冷冷看他:“妾未作此想。”

“最好如此。”

他面上冷沉,起身拂袖而去。那盏还未送出的茶汤被带倒在案,茶汤在桌面肆意流淌。春芜忙上前来收拾。

谢窈妙目看着茶水出神。

他说得不错,凭心而论,吃穿用度,他待她确乎是极好的。他是鲜卑人,不惯饮茶,但自她来了后,这房中总要备上茶汤。

饮食上她用不惯牛羊膻腥,他也随她一起改食南朝的清粥小菜。倘若他们不曾敌对,倘若他不曾那般折辱她。那么,他或许算得上一个很体贴的夫君。

可是,没有如果。她不想做被人娇养的笼中雀,只要有锦衣华屋、温柔小意。哪怕弃国弃家、没有尊严也能活得下去。

次日过后,二人一连几日都未交谈。

太后的诏书只早不晚,当夜便送到了府里。诏令嵇氏郎君效仿汉时马融之先例拜于谢窈门下,习读《尚书》。

斛律骁看也没看,径直将诏令扫进了杂物堆。命人将前院一座空置的官署收拾了出来,设了书案、教具及数道折屏,命名曰琅嬅堂,当真信守承诺与她开辟了处修书教学之所。

又发帖子给慕容烈,让他把女儿送来。尔后回了寿丘里的老宅一趟,斛律岚当日便搬了过来。再然后,慕容家的束脩也到了。

“你既想育人子弟,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他如是道。

到了九月二十,嵇家便上门了。嵇邵没有父亲,便由他叔父嵇隽领着,身服青衿,在琅嬅堂下恭敬行过拜师之礼,再将备好的六礼交予春芜由她转交谢窈处。

他的书案设在堂中将近门边的地方,同慕容笙和斛律岚的位置尚且隔了两张纱面屏风,二女位置后的屏风后,斛律骁同谢窈端坐着,冷眼看着被春芜呈上的六礼束脩。

只见那油纸封着的分别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分明代表着业精于勤、鸿运当头等意。

斛律骁面色难看至极。

莲子在江南谐音「怜子」,红豆表相思,这小子果然没安好意!

他将其中的莲子与红豆挑出扔给十七,冷着脸甩下一本《论语》替谢窈回赠他:“束脩就收下了,拜师么大可不必,她只教你《尚书》,教完就别来了。”

他语意寒意深深,嫌弃之意明显。第一重屏风后头,斛律岚、慕容笙二人瑟瑟对视一眼,低头如鹌鹑。堂下跪着的嵇隽更是膝盖皆在发抖,十分后悔未曾下狠手将侄儿的腿打断,好歹也不必来见这活阎王。

嵇邵却答:“魏王此言谬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谢夫人教授学生多久,在学生心里,她始终是学生最敬爱的夫子,莫敢忘焉。”

敬爱。

斛律骁后槽牙几乎磨出了血。却笑着应了:“好啊。”

又转向谢窈,笑吟吟的,“嵇小郎君想做你我儿子呢,窈窈同意吗?”

这话一出堂中皆似安静了几分,嵇邵下意识地想嘲讽回去,碍于谢窈在场到底忍住,面上仍是一副温良无害的小绵

羊模样。心中却想,原来她叫窈窈。

斛律岚两弯眼瞳滴溜溜转着,心道,嵇小郎君的父亲不是去世了么?阿干这话也不知是在骂谁。

谢窈轻蹙眉,这样的斛律骁倒是很陌生,说是三岁都觉得说虚了。只道:“今日的授课即将开始,殿下若无什么事,还是先请回吧。”

这女人,竟然赶他!

斛律骁黑沉着脸。忆起尚有政事要处理,冷哼一声,起身便走。

途径堂下跪着的嵇隽嵇邵叔侄时,那青袍的少年郎君却忽道:“魏王殿下!”

“学生知晓魏王殿下或许对学生有些误解。但拜师一事皆由学生一人而起,与老师无关,殿下切莫迁怒到老师,如要怪罪,就怪罪到学生一个人身上好了。”

“一切都是学生的罪过,万望殿下明鉴,切莫为了学生一人有损大王的威名与您和老师之间的和气。”看書溂

他对他有误解?

竟还恶人先告状,将过错都推到他身上。

斛律骁脚步一顿,回眸间视线如电,嵇隽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地磕头说些稚子无知胡言乱语的求饶话。嵇邵却毫无畏惧地迎着他视线,眸子清亮灼灼,藏几分挑衅。

他心间烦躁透了,心道这叔侄二人真是如出一辙的恶心,他还没有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倒哭起来了。

他也知若他应了,嵇邵后头定还有无穷的膈应话等着他,并不上当:“是啊,嵇博士说得不错,童言无忌,孤怎么会和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计较呢。”

冷笑一声,迈步出去了。

*

此后一连数日,斛律骁都不曾往琅嬅堂来。

谢窈按照他所说的「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将院子里不识字的婢仆也召集在堂下学书,堂中每日书声琅琅,前院各处官署都闻之清晰。琅嬛堂又是挨着王府院墙的,清脆书声遍传街坊里巷。

一个认真教,一个是认真学,是而府中前时还有些风言风语也很快平息,都道主上大度,连这样齿白唇红的小郎君也容得下,再现了汉时的佳话。

那嵇邵倒也还算有礼,进退有度,恪守着应有的距离。但斛律骁仍放心不下,留了青霜在堂中,特意嘱咐了但凡他敢往屏风后头张望一眼便要剜掉他眼。

期间,慕容氏借口关心女儿和侄女功课也来过,并未进屋,而是站在窗沿外远远瞧了瞧。只见堂中窗明几净,摆放了数道纱屏与书案,案前那眉目光彩的小郎君正伏案而读,屋中书案前另坐了许多奴仆,她那一向沾了书就头疼的女儿此刻在屏风后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古老的书篇,堂中人虽多却无一个抬头偷觑,

尊位上有窈窕淑女端坐,屏风遮住了她的影子,只闻得见潺潺悦耳的领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