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袅娜,翠盖迭迭,立于晨阳秋风中竟意外有几分建康城碧叶红蕖的景致,叫人有采莲之想。谢窈看得双眸渐渐湿润起来,别过脸悄然拭去,语气平和淡然:“再多种一些莲花吧。这院子很好,我很喜欢。秦伯,名字可取了吗?”

“取了,殿下亲赐的名,叫关雎阁。”

关雎……

谢窈有片刻的出神。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首诗她很小的时候就学过,《毛诗》上说,这诗喻指后妃之德贤惠善良,「乐得淑女,以配君子」,陆衡之则告诉她这只是一首求爱的诗。

但无论是哪一种释义都不是她该用的。她不过一个外室,哪里能以这名为住所。

她想不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他眼下似乎是有些喜欢她。或者说,喜欢她这张脸,所以也肯容忍她的冷淡。但她很明白,这种喜欢只是对器物的一种喜欢,和喜欢猫儿狗儿也没区别。看書喇

以色侍人岂能长久?他是不可能将她视为配偶的。倒是这一点点的喜欢,也许能让自己拿捏他。

长日光阴漫漫,谢窈回到正院后无事可做,便同春芜两个将那些从寿春辗转带来、失而复得的《尚书》古籍搬去太阳底下晒,尔后在他书案上拣了卷北地的集子,倚在美人靠上闲闲翻阅,消磨时间。

斛律骁南征归来,朝廷特许他修沐三日。但他公务繁忙,自归来后便一直在府中处置此次南征新打下的那几座城池的安置问题,直到晚间才回后院休息。

他进门的时候谢窈已沐浴过了,披散着乌发在灯下看一本时人写的记录洛阳城伽蓝盛况的《洛阳伽蓝记》,这书文字清丽,精雅洁净,通过记录洛阳城的寺庙而穿插记录风土人情地理。甚至是怪力乱神之事,她看得津津有味,连他进来也不晓。

“殿下!”

春芜刻意提高的声音将她从怪力乱神的故事中拉了回来,谢窈放下书,两人目光相撞,她掩在袖中的指尖微微发抖。

好在斛律骁并未提昨日的事,先在软榻上由春芜服侍着脱了靴,随后扔下一张洒金花笺:“宫中太后想见你,就在明日。你去不去。”

太后要见她?

谢窈双目惘然,慢慢走近他拾起花笺看了,愈发迷惑:“大王可是捉弄妾,妾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去见你们的太后呢。”

她言语中「你们」「我们」泾渭分明,斛律骁不悦挑眉,长臂一拉将人扯至身边坐下,指腹在她檀口上摩.挲几遭:“窈窈这是找本王要名分?那要看你乖不乖了。”

他暗示之意明显,温热呼吸喷薄在她颈项间,催生一阵痒意。谢窈厌恶他这样轻.薄的对待,面色冷淡地侧了脸去:“贱妾岂敢。”

这一声细如蚊讷,却似兽物在他心上挠了一爪子,又疼又涩。「贱妾」,虽说昨夜是自己骂她贱。然此刻听得这个「贱」字他心里却反而有些不是滋味。

她是他的女人,他难道不想把身侧这个位置给她么?上一世,他可是连皇后的位置都给了她,她却一次次伤他。

他瞬然兴致全无,丢开她:“叫你去你就去。太后肯见你,抬举的是本王,不是你。”

谢窈微松一口气,斟酌片刻又道:“妾初来乍到,不识礼节,只恐闹了笑话,丢了大王的脸面。”

斛律骁以肘支在榻上,懒懒躺着,捻过她一缕乌黑长发绕在指尖缠弄,嗤笑道:“也是,你能做什么?也只能是在榻上给本王……”

鼻尖突兀的一酸,谢窈全身如过电般轻微地发起颤来,别过头去。他目光触到她脸上未及掩饰的伤怀,微微一顿,到底打住了不言:“让荑英陪着你去。”

“裴满愿没那么蠢,不会轻举妄动,可那姓郑的就不一定了。”

“姓郑的?”

她懵懵地问出声,听他话中这意思,是宫中可能会对她做些什么?可她不过一个才来洛阳的南朝女子,她们对付她做什么。

她虽不甚了解北朝的情势,但也知历来把持朝政的权臣要么学诸葛武侯,鞠躬尽瘁,要么就是王莽、霍光的行事,斛律骁显然是第二种。北朝的皇室想来不会坐以待毙,那么,北朝的皇太后指名道姓地要见她,就只能是想利用她来对付斛律骁了。

而他明知此去龙潭虎穴会有危险,却还让她去……

谢窈心里渐冷,又有些失望,失望这个男人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好掌控。

“郑媱,宫中皇后。”长指勾过她下巴,或轻或重地捏揉,他语气带笑,“那女人大胆得很,人也蠢,离她远一些。”

谢窈语声幽幽,烛火下一双水目亦被照得潋滟多情:“能得大王如此评价,想必郑氏也是个厉害人物。”

她心里还是以他们南朝为正统视北朝为伪,不肯称呼对方为皇后。但听在斛律骁耳中,倒很有几分拈酸吃醋的小女儿情态。这一句成功取悦了他,自昨夜以来积攒的憋闷也都如烟云散,斜眼睨她:“怎么,窈窈吃醋了?”

“那姓郑的在榻上是比你厉害得多,太极殿里就敢当着我的面脱衣服。不像你,跟木头似的。”

他半真半假地嘲讽她,长指又绕上她的乌发,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面部表情的变化。

第 24 章 第三更

纤长的眼睫一颤,那一点瞬然间的怔然也如流水般在她澄澈莹亮的眼波间消散了。谢窈白皙的面颊上并无一丝表情,漠然别过脸,心中却忽然想到,听他如此说,他与郑氏定然也是不清不楚的了。

她从未和其他的女人侍奉过同一个男子,因陆衡之从前爱重她,房中连妾侍都无一个。如今却要和旁的女子一起侍奉这胡人,他抚摸过她的手,会同时抚摸别的女人,他吻过郑氏的唇,会落在她的唇上……

她心里觉得恶心,当真欲呕,一时俯倒在榻上干呕起来,肩背颤若风中萧瑟的蒲苇。春芜见状忙去倒了杯热茶,斛律骁替她顺了顺背,黑眸中划过一抹忧色:“怎么,有了?”

谢窈轻摇头,接过热茶饮了,心底那股恶心才随之压下,淡淡应他:“大王多虑了,妾只是偶感不适。”

她跟了他也才刚刚一个月,按理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怀孕的。何况她有宫寒之证,不易怀孕,和陆衡之的那三年肚子一点消息也没有,舅姑难免着急,三年间不知带她跑了多少道观庙宇,开了多少副调养的药。还是陆衡之替她挡了,言她年纪还小,不必急于这一时。

但那时她为了早日有孕,背着他喝了多少苦涩的汤药。可叹如今倒是不用再喝了……

谢窈眼神黯了下来,借低头饮茶掩过。斛律骁的手仍按在她的肩上,神色柔和:“怀了就给孤生下来,魏王府家大业大,一个孩子还是养得起的。”

谢窈脸上连丝敷衍的笑也没有,别过脸将茶盏递给春芜,又拿帕子擦了擦唇,神色淡如秋云。

她一点儿也不想怀他的孩子。

她来洛阳,只为修补《尚书》,不是来做他的猫儿狗儿。别说她和他隔着国家和民族的差异,便是没有,她这样的身份,生下来的孩子也只会因她这样的母亲而蒙羞,又何必让他出生?

但这人要她要得如此频繁,她是真的很怕会怀上他的孩子。

先时随军,避子的汤药不易寻得,如今既安定下来,可须得备下了。他是她的仇人,她绝不能和他有任何血脉上的牵扯。

“怎么,不愿给孤怀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