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1 / 1)

是个寻常的午后,她去白马寺烧香,未叫青霜跟随,独自去了供奉药师琉璃佛的接引殿,为死去的好友祈福。

她从前其实从不信释教的,但自亲友一个个远离,便也开始信奉佛教,希望西方真有个光明琉璃世界,能让亡魂得以安息。

“王妃似有心事。”

佛礼结束,为她供奉海灯的大师、玄悲和尚道。

她眉目郁郁:“只是伤怀故人之死,和忧惧远方的亲人是否平安罢了。”

“亲人在何处,可在六道之中?”

她点头:“在南。”

“这有何难,佛祖在上,王妃只需将思念之亲人的生辰八字交由老衲,老衲便可测算。”

谢窈有些心动,遂将父亲的八字说与了他。玄悲和尚闭目禅坐,冥思一刻,敲动木鱼念了句谶语:“大竹箭,不须羽,东厢屋,急手作。”

竹箭即苴杖,乃服丧所用的竹杖。东厢屋是倚庐,亦为丧者所居。此谶言是大凶之诏,谢窈足下寒气顿生,却装作不知地问:“大师,这是何意?”

老和尚却故弄玄虚,吐纳过后,进入禅定:“一切皆为法,应作如是观。天机,不可泄露。”

谢窈眉目恍惚,到最后,不知是如何走出了白马寺的。一直到回府的路上,都还魂不守舍,吩咐春芜:“你去哥哥那边瞧瞧,问问他南边可有消息来。”

春芜不解,仍是依命做了。回来后迷惑地告诉她:“没什么呀,少郎主还让奴婢问您最近按时服用安神汤了没有,说他应付完了差事就来看您。”

谢窈稍稍放下了心,但仍是不安。然半月之后,谢简病故的消息从建康传来,算着时间,正是她去白马寺拜祭之日。

“建康那边才发来的书信,言你父亲病故,要景曜兄回国奔丧。”

斛律骁将信笺呈于她,心间莫名却有些心虚:“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谢窈怔怔捧着信,指尖发着颤,泪水如涌泉划破桃腮。

渐渐地,她脑中一片放空,耳边亦嗡嗡响着,只是回荡着顾月芙临死前的那番诅咒:“从前是表兄,今日是我,终有一日,你的父母宗族也会因他而死!而这一切,都将是你的报应……”

心间忽然绞痛如死,下一瞬,喉头一甜,竟是一口鲜血呕了出来,向后晕倒在丈夫怀里。

她从人世昏迷过去,却坠入陈年的旧梦里。

是幼时与哥哥与陆郎同在父亲的书房里读书。父亲那时掌管宫中图书,公务繁忙。但一旦有了时间,也会亲自教导他们兄妹几个读书。

他教他们《两都赋》,每当念到“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念到“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洛。绍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荡涤,体元立制,继天而作”便会潸然泪落,哽咽不能语。wΑΡ.KāйsΗυ伍.net

她那时不解,问父亲:“是很美的句子啊,阿耶为什么要哭呢。”

父亲很平静地擦了眼泪:“阿窈,你虽是女子,也要记住。我们的家不在这里,我们的家在陈郡,在北方。我们的国也不在这里,是在洛阳,在长安。”

“是两百多年以前,晋室幽微,五胡入华,相继烧毁东西二京,洛阳荡覆,衣冠南渡。从此,千万里锦绣河山都沦落于胡人之手,家,和国,都再也回不去了。”

“你要记住,我们和胡人是血海深仇,这一点,永远也不可能和解。”

第 194 章 前世(24)

此梦过后,谢窈一病不起。

少年吐血,非福寿之辈。春芜心疼地直哭,常常劝她道:“人死不能复生,女郎再伤心,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啊。否则郎主九泉之下,如何能安息。”

不能安息么?

谢窈合眼,又一滴泪滑下苍白无一丝血色的脸颊。

阿父,想来是不愿原谅她这个女儿了吧,上回斛律骁让她寄信回去,却久久没有回信,她那时候就该知道的,他骗了她,并不是什么信丢了啊,而是父亲对她失望透顶,不要她这个寡廉鲜耻又背叛家国的女儿了……

她心结愈深,一日日消瘦下去,一日日憔悴下去,而斛律骁公务繁忙。一旦有了时间却还亲自侍药,尽管她总是爱答不理的,千唤不一回。

他不敢刺激着她,尽管他什么也没做,但他的身份就是他的原罪。每出现一次,就是刺激她一次,只好转求妻兄帮忙。

一日,谢临来看过妹妹后,沉默许久后道:“你也莫要太伤心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若是被父亲瞧见,他老人家也会伤心的。”

她哽咽不语,簌簌泪落:“父亲还会认我这个叛国叛家的女儿么?”

“怎会不认。”谢临缓和神色,大掌安抚地落在妹妹肩头,“我们阿窈有什么错呢,只是命太苦了些。父亲那样做,也只是朝廷里盯得紧,不得已割舍下对你的想念罢了。”

“阿窈,什么国什么家哥哥都不在乎,有亲人的地方才是家,哥哥只想要阿窈好好地活着,别的,什么也不重要。”

这话稍稍给了她些许安慰,谢窈拭去泪水,强颜欢笑:“阿兄要回去了吗?”

他点头,神色微微凝重:“朝廷召我回去,料理父亲的后事。”

无法告诉妹妹的是,对于父亲的死,他和妹夫都怀疑并非朝廷所说的病故那般简单。只怕他一旦返回建康,便立刻会被朝廷革职收监。

眼下,父亲已被从兄下了葬,他亦不打算回去。准备在进入南梁进入兖州境内的时候谎称重病,从而留在自己的驻地,静待时机。

他已和妹夫结了盟,倘若,父亲的死的确是朝廷所为,他定会揭竿而起,绝不会再效忠这样腐朽的朝廷。

五月,谢临正式离朝,谢窈同丈夫一直送了兄长到宣阳城门之外,同去送行的,还有曾被斛律骁有意说给妻兄的荑英。

“行了,就到这里吧。”

谢临与他们作别。目光逃避地掠过荑英,落到妹妹身上:“往事之不谏,来事之可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好好和魏王过日子,哥哥不希望你再消沉下去了。”

她点头笑了笑,又是低了头,一语未应。谢临知晓妹妹的心结不是他三言两语便可以解除的。唯有时光才可抹平,最后安慰地拍了拍她肩,登车离洛。

谢临的这番话未能使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任何好转,她待他还是冷淡如冰的,常常一个人望着天空发怔,而斛律骁忙于篡位,加之知晓她不想见到自己,陪伴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转眼,春去秋来,冬过春至,又是一年春日了。这一年里,斛律骁的势力一涨再涨,对皇室的逼迫一紧再紧,终于三月上巳这日,发动政变,幽天子于式乾殿,幽太后于北宫,迫皇帝让位。

高长浟吓得半死,当即便写了禅位诏书。但太后裴氏却迟迟不肯下诏,最终由荑英代拟了一封,加盖太后凤印,正式昭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