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她便只是清河崔氏庶房的那个寄人篱下无父无母又饱受欺凌的崔荑萤,是他给了她新的名字,新的身份,甚至是为官的权利。背叛来得如此快,当着另两个下属的面,他脸上霎时便有些挂不住。

“殿下,属下不敢。”荑英心中如被酸江涩海泡着,素净面颊上清泪婉婉,“可是,谢夫人在您身边并不快乐,她每天郁郁寡欢,惧您入骨……她对属下说狐死首丘,死也要回到建康去,属下只是怕夫人寻短见……”

那她便不怕她一个弱女子月黑风高会遇到危险?

斛律骁燥郁地皱起眉头。

今夜,他的确是在给谢窈机会出逃。否则以校场之火势,怎须得撤走她营帐外所有看守的兵卒前去救火?

但他却并不打算放她逃出去,打算在营门处便将人捉回,吓唬羞辱一通也就罢了,省得她成天想着逃回建康。可荑英却真的放走了她!

“你假传孤的军令,违反军规,孤不能留你。”

他脸上仍是清淡柔和的,眼中却已彻底冷了下去:“拉下去,依军法处置。”看書溂

假传军令便是死罪,这样毫不留情的处置令十七十九两个俱是一惊。十七忙求道:“大王,崔侍郎也是初犯,您就……”被他冷厉目光一扫,又悻悻噤了声。

崔荑英涕泪涟涟,却没说一句求饶的话,温顺地再度向他磕了个响头:“荑英谢过大王今世知遇之恩。”便起身出去。

斛律骁冷眼看着女子转身离去的消瘦背影,不知怎地,又想起前世的

事来。

荑英终身未嫁,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他,辅佐大业。他允她做到了侍中的位置,直到他死,她也是他的心腹和顾命之臣。

她温顺而忠厚,始终像一个安静的影子跟在他身后。对于他的种种安排,从未有一句怨言。

军令不可违,但忠臣更难得。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叫住她:“罢,念你是初犯,下去自领二十军棍。”

“等孤将夫人寻回,再一起处置。”

崔荑英得活着,她的命,还有大用处。

荑英泪目微睁,眼间划过了一丝微亮的光。她抽泣了两声,转身跪下来,轻声谢恩。

帐子里寂静了下来,肃穆和压抑如暗潮在空气中汩汩流动,想起那个天生反骨的女人,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再难克制内心的寒意。吩咐十九:“速带一队人马去寻谢窈踪迹。不用将人捉回,不远不近地跟着即可,等到了原鹿再把人捉回来。切记不能让她过淮水,如若失败,提头来见!”

就像草原上最聪明的猎鹰,狩猎时不必追求绝对的速度与气力,而是慢悠悠地不远不近地跟在猎物身后,等到猎物筋疲力尽之时再俯冲而下,一击致命。

谢窈就是他的猎物,她想逃,他给她机会,等到她被世事消磨得伤透了,才是收服她的最好时机。

*

却说谢窈主仆二人自离开齐营后,先赴汝水,一路沿着汝水旁的官道踏着月色迎着启明星朝东而走。

春芜的父亲原是谢府里赶车的车夫,耳濡目染,她亦是驾车的好手,将车驾得平平稳稳的,连夜驶出汝南境内。

道路两旁皆是及人高的灌木,荆棘成林,狐鸣鹰唳连绵不息,又记挂着齐军寻来,二人提心吊胆地赶了一夜路,直至天明才在将抵平舆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废弃的驿站歇脚,俱是又困又累,相互依靠着便睡死了过去。

等到晌午便再度启程,二人未入平舆城,仍是沿着汝水借助两份地图直接往东南方向的原鹿县赶。一连三日,才终于赶至汝水与支流澺水的交汇处。天上墨云重重,雷声作响,一场暴雨转瞬将至。二人不得已停下马来,找了处山庙躲雨。

这一带与南朝交界,久经战乱,一路行来荒芜满目尸骸遍野。除非是挨着城池的地方,否则是连人影也难瞧见的。因而二人入庙时并未在意,在院子里拴好马后,直接便推开了破败的庙门。

庙中供奉着一尊已坍塌过半的老君像,废弃已久的香案上爬满了灰尘,鼠粪遍案。破旧的香幡自顶上垂下,结着厚厚的蛛网。

案前却有一青年郎君盘腿跌坐,衣袍垂地,面容清隽,气度高华。唯独眼前覆了根半尺宽的白绫,遮住了眼睛。

竟是有人捷足先登。

“季良?是你回来了么?”

男子嗓音温醇,似乎并瞧不见她们。

庙外豆大的雨点已砸了下来,谢窈嗫嚅着唇方欲开口,另有一人自老君像后打水归来,见得两个突然闯进的弱女子,歘地拔出剑来:“什么人?!”

第 15 章 第 15 章

不同于白衣男子的风清朗月,横刀之人生得高大健硕、虎背熊腰,兼之满脸的煞气。春芜双臂一揽,忙拦在谢窈身前:“我们是过往的行人,往原鹿县去探亲的,壮士见谅!”

她双目漉漉,肩背颤个不停。男子的刀尖却未退却半分,横在她颈前半寸,又怀疑地扫过她身后抱着箱子的谢窈:“她怀里抱的又是什么?”

“只是一些换洗的衣物和食物罢了。”怕他伤着春芜,谢窈忙将箱子与他打开,“烦请壮士明鉴,妾等只是过往的行人,入寺避雨。”

连日无休止地赶路,她云鬓乱堆,尘淄未洗,巴掌大的一张小脸上愁蛾黛蹙清波刀翦,风鬟雾鬓中犹可见天姿国色,柔弱堪怜。男子眼中的戒备褪去稍许,却仍是一片幽幽不定的怀疑。

如今这世道,饶是男子出行也难言绝对的安全,何况是两个女子。

“出去!”他歘地收剑,以剑柄嫌弃地指了指门,语气不耐烦极了。wΑΡ.KāйsΗυ伍.net

主仆二人无法,只得默默抱着行李退出门。坐于老君像前的青年男子却又发了话:“季良,可是有娇客来访?”

名唤季良的男子霎时换了副脸面,恭敬应他:“少郎主,是有两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属下这就赶她们出去。”

“罢,既是躲雨,我们又有何理由赶人出去。”男子辞气温和,若三月春敷和气陌上草薰,“二位娘子,某代季良给你们赔个不是了。”

“多谢郎君!”

庙外狂风呼啸,猛砸庙门,轰隆雷声如滚在顶上,骇人得紧。春芜如蒙大赦,忙折了把稻草充作拂尘将老君像左侧几个布满尘灰的蒲团扫得干干净净,扶女郎坐下。又取出张胡饼,递给她果腹。

谢窈却是捧着那张胡饼若有所思地看了那人一眼,对上季良审视的目光,垂了眸小口小口地吃起饼来。

这人仪容清华,举止从容弘雅,显是出自世家大族。而他的属下如此担忧他的安危,视她们也为洪水猛兽,又似乎另有隐情。

至于他的眼盲他的听力并不似寻常盲人那般灵敏,似乎是新盲。

门外风雨如晦,千点万点如愁丝。雷车轰轰,闪电灼灼,檐上时雨若河流淙淙,涓涓不断地自茅草檐上奔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