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1 / 1)

斛律骁看向老者:“老人家,要去哪里?怎么孤身一人,您的子女呢。”

因他轻车从简,老人并未认出他身份,发黑的手端着白净的素釉碗,沉沉叹息道:“大儿七年前代替我入伍,去年死在了南边。二儿给郡丞捉去当奴仆,砌墙的时候一堵墙砸下来,没了。这孩子的娘随营时叫人糟蹋死了,老婆子和三女四女也饿死了,一家八口人,也就剩了我和这孩子两个。”

去年。

大概率不是跟着他,就是济南王那一路了。朝廷虽发放了抚恤金,但被底下人层层削剥,只怕也落不到军属身上。斛律骁沉默,又问:“那您还有地方可去吗?”

得到老人否定的回答后,对十七道:“派个人将他们送回九原,送到库狄德家里去,这是他的子民,让他看着办!”

老人明白遇见了贵人,惶恐地摔了粥碗,拉着尚在吃饼的蓬头稚子磕头而谢。斛律骁挥了挥手,朝队伍中间行去。

这是个军户家庭,既有两个儿子,便该有两百多亩田地。无论如何也不该落到任人欺辱、乞讨为生的地步。可见这北境的土地兼并已到了何种严重的地步。

改变旧有的土地制度,已势在必行。

他忿忿而归,队伍

中间的马车里,临窗望了许久的谢窈收回了视线。

方才,她恰巧完完整整地看到了队首的那一幕。虽未听见两人的对话,却也瞧清了那头所有的情形。

事实上,这一路上他都在接济过往的流民,或予粮食,或予布帛,若车队行进的时候损坏了道旁百姓的庄稼,也会留下银钱赔偿。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一方面,郎君未免太过热心肠了些,这毕竟是齐人的土地,他救济过的齐人,或许曾是挥刀杀害他们同胞的刽子手,或许将来会提起屠刀。

可另一方面,扶危济困是每一个心怀良善的人都该去做的事,齐国的百姓也是人,又怎能见死不救。

先贤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个「天下」是否也包括敌国的百姓?

她不知道……

她在车中怔怔坐了一晌,素手微凉。眼前天光一闪,车门被打开,斛律骁接了春芜端着的备好的食物上来:“怎么了?”

谢窈摇头。

感知到她情绪的微妙变化,斛律骁将食案放下,坐过去牵住她的手:“窈窈方才都看见了,是吗?”

“窈窈是不是觉得,我不该救济齐人?我救济齐人,会有损我们自己的国家,所以我该放任他们……”

“我并非如此想。”她摇头打断了他,“我只是突然想到,这片土地上的子民,也许曾参与过对我国的战争。即便没有参与,也为齐国的南征贡献过赋税和粮食,间接伤害过我国的子民……”

“郎君心怀仁善,自是好事,可我一想到这个缘故,便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她为自己的冷血而羞愧,越说声音越小,视线亦无处安放。斛律骁淡淡一笑:“窈窈可曾听说过楚人得弓的故事?”

谢窈眸中微滞,转瞬明白了过来:“郎君是想说,一个人,无论国家和民族如何,都是平等的「人」,是我太过狭隘了对吗?”

“其实细细想想,郎君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一切的惨案都是由战争造成的,由上位者发起的战争,与百姓何关呢?齐人没有错,梁人也没有错。”

语罢,她怅怅地叹了口气:“要是……不再有战争就好了,两国相安无事,各自的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也不会成为受人控制的刽子手,为了满足上位者的一己私欲,彼此挥刀……”

斛律骁微笑:“可一山不容二虎,你要两国相安无事,难道是要梁国放弃北征?还是要齐国放弃觊觎南朝的土地?窈窈,你觉得这可能吗?”

谢窈一时怔住,北方,是汉人的故土,理应是要收回来的,若说齐国是侵略者,朝廷里却有汉人也有胡人,那么又要如何区分?将来王师北定,留下汉人,将胡人悉数赶走吗?

可如他所说,像叱云家这样的胡族已在太原生活了几百年,早已融入汉地。于这些胡族而言,恐怕梁国才是侵略者。

这片大地上胡汉已然一体,是理不清的。而两国交战,也一定会有伤亡,会有更多的妻离子散人间惨剧。

如看出她之所想,斛律骁放开她手,目光投向了窗外:“只要这片土地一日没有统一,战争就会再次发生,这样的惨案也一定会重演。”

“所以,我想做那个统一南北的人,让百姓不再有民族之分,让天下重归太平,让每个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第 109 章 第 109 章

这样的话,在那杳远的记忆里亦曾有人与她说过,北定中原,廓清中畿,光复旧京……只是陆郎的誓言里却没有「不再有民族之分」一句。

谢窈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想了想,淡淡莞尔:“郎君能有如此的志愿,固然很好。妾没什么可反对的。”

他本是极其郑重地向她表露志向,想要得到她的赞同或者期许,此刻见了她这幅不咸不淡的样子,便知她定是没有听进去了。

不反对,只是因为在她认知里他是南人,是效忠南梁朝廷的。而若是他的陆郎和她说这话,她断不会如此敷衍,连句称赞的客套话都吝惜。

他在心底自嘲一哂,嘴上道:“可若我说,我是想自己当皇帝呢,窈窈也会如此赞同我么?”

“当皇帝……”她微怔地抬眸。

“是啊。”斛律骁一笑,“朝廷昏聩,我若有如此不世之功,又为何要效忠于那般昏聩的王朝?”

朝廷……昏聩?

谢窈微微垂眸,若有所思。她于朝政了解得不多,只知今上是少年天子,而父亲身为总领一切政务的尚书令,又是天子老师,却似乎流露过退隐的情绪。

斛律骁见她神色犹豫,趁机道:“窈窈迟迟不说话,可是不赞同我这般吗?”

她摇摇头:“民贵,君轻,这天下也非君王一人之天下,若君王无道,天下自当共讨之。妾没有什么不赞同。”

可若我是北人,是胡人呢。

这句话终究也不敢说出口,因他知晓,她之所以毫无迟疑地就认同了讨君之举,盖因她将他当作梁人,汉人。

汉人反汉人,是内战,可若是他这个胡人,这性质就变了,成了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外战与侵略。

不过,慢慢来吧,她能意识到两族百姓都是无辜的、平等的本身就很难得了,

是夜,众人抵达雁门。

依旧是下榻在驿馆,斛律骁先放了妻子去安置,自己则去了府衙接见雁门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