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方才,她又梦见了陆衡之。却不
是永宁寺漫天的大火里,而是一方陌生的刑场,行刑过后的他浑身是血地躺在她怀中,奄奄一息的,问她可否原谅他。她哭着应下后,他便释怀地笑了。并说,忘了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上天也不肯许给她好结局。可他要她忘了他,又怎么可能忘呢?她的字是他手把手教的,琴棋画,也莫不是他所授。她忘不了十二岁时他折花立在秋千下的浅笑。忘不了他为她编花环、做柳哨,更忘不掉新婚时潋滟的红烛、他出镇后空闺独守、那一盏盏寄托思念的燃灯……
她从前总以为她能忘了他,已然忘了他,如今才知一切都是她自欺欺人罢了。
她的前十八年人生里处处是他,若要忘他,除非忘己。
两人又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斛律骁的手仍旧温柔地轻抚她后颈,压抑着心底的那股苦涩,与她说话、转移她注意力:“这几日,我怕是都不得空了。”
“今日陪伴天子登塔的都是朝廷的重臣,一把火全没了,这事瞒不了多久,建康很快就能知晓,外忧内患,我少不得要多费些心在朝中主持局面。你一个人在家,我叫季灵多陪着你?”
她低低地「嗯」了声,羽睫低垂,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伤心里。斛律骁心里忽然酸涩得无以复加:“窈窈。”
“是不是,这辈子,我都没可能胜过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了?”
他眼眶微红,玉颜神伤。而她逃避地别过脸去,一言不发。wwW.KaИδHU五.net
此后,谢窈病了一场。
关雎院里,雄鸟死后,雌鸟不食不饮,哀鸣了几日也跟着去了。春芜等不敢将这消息告与她,心惊胆战地瞒着。好在她病了几日后渐也好转,只精神恹恹的,不大吃饭,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每日只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弹琴念书,也不外出,斛律岚和春芜几个想尽了法子逗她开心。
那场大火不眠不休地燃了三四日,丝毫没有被扑灭的趋势。所幸事发的第五日,天降大雨,不眠不休地下了一个日夜,总算是将火势浇灭了。
但大火已然烧毁了塔楼的承重柱,在大雨浇下来的那个雨夜,那座修建得崇丽堂皇的九层宝塔訇然崩塌,凝为废墟,拱如小山。待火势完全熄灭后,封述便开始带着人在废墟里找寻天子及大臣们的尸体,永宁寺内外每日皆是前来寻尸的大臣亲属,哭声直上干云霄。
烈火把众人烧得有如黑炭,实难辨认,只能凭借死者周身的佩饰辨认身份。这其中,最先找到的便是落在最上头的、陆衡之的尸体。
原本,以朝廷的意思,是要挫骨扬灰。但封述心有不忍,顶着被革职的风险命人悄悄送往北邙埋葬了,又亲自去和主上请罪。
“你做得很好,孤并无什么可怪罪的。”
斛律骁道,“人既已死,对着遗体挫骨扬灰又有什么用,陆衡之还算是条汉子,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夜间回到寝房,他将此事告知谢窈,问她:“陆衡之的遗体已由静之找到,在北邙山下了葬,窈窈要去拜祭吗?”
谢窈正在镜前梳妆,反问他:“大王准许我去么?”
“怎么不愿?”斛律骁在她身后立着,轻抚着那一头黑亮柔顺的好青丝,轻叹一声,“你和他相爱多年,情谊颇深,又是因为我而被迫分开。我知道你心里伤心,这本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不许的。”
又握住她执梳的手,将她脸慢慢转过来,凝视着她毫无神采的眼问得小心翼翼:“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蛮不讲理又小心眼的人么?连你拜祭他也要呷醋?”
她不好说是,面上微微一烫,问他:“那大王陪我去么?”
“你自己去吧。”他笑,“我想,他应该不太想见到我。”
你也不想见到我。
他很神伤地想。
次日,谢窈带上顾月芙,驱车前往北邙。
野旷天低,北邙山下又添新坟。春芜同青霜站得远远的,她和顾月芙揣了只小藤篮,里面盛放着白烛、纸钱等物。新筑起的坟陇连块墓碑也没有,光秃秃竖了块木板,上书「无名氏之墓」。谢窈从篮中取了几支香蜡点上,立于坟前,泪水有如断线珠子,颗颗滚落在衣襟上。
“哭又有什么用呢。”
顾月芙在侧撒纸钱,语气冰冰冷冷的,“他的人生早在把你送人、被扣上通敌叛国罪名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才死,于他反而是场解脱!”
话虽如此,她红肿双目还是不受抑制地掉下两行泪来,抬首望着天际的一只孤雁,眼前渐渐水雾模糊。倏尔喃喃叹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阿窈你说,阿兄为什么这么傻呢!他一心报国,朝廷却听信谗言,将姨母姨丈都杀害了,那些害死他的人反而春风得意。”
“眼下他孤零零地躺在坟里,连个墓碑都没有。除了我们,没有人会为他的死而难过。”
顾月芙的手一一划过黄杨木牌上的字,神伤不已。谢窈哽咽道:“再等一等吧,他说过了,日后,定会为陆郎重修陵墓。”
“他?”
顾月芙语声陡然尖利起来,“阿窈是真把那胡人当作了丈夫不成?你不要忘了,他是你的杀夫仇人,是他害得表兄家破人亡,以致今日。这些,阿窈都忘了不成?”
她摇头:“他说过不是他。”
“他说什么你便信他吗?”顾月芙看她的目光失望不已,“难道你都不曾怀疑过吗?为什么进塔那么多人却只有他活了下来?为什么他如此地忌恨表兄?既然如他所言,是阿兄他自己卖妻求荣将你送给了他,他又为什么那么恨他?!”
“当日景乐寺里,你在门后亲耳听见的,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他。是他觊觎你的美色,强逼阿兄献妻,也是他在背后鼓动佞臣进谗言害死陆氏满门。为什么阿兄说的你不信,这胡人说两句甜言蜜语你就信了呢?阿兄才是你的丈夫,你不信他,却要信这个胡人?阿窈,为什么啊?”
顾月芙情绪有些失控,歇斯底里地发作着,又哭又闹。芳草离离的小山头后,斛律岚一身素白衣裙,双目衔泪地立了许久,身子僵冷得如同冰雪湿木。
第 90 章 第 90 章
她并非有意偷听,乃是回了一趟老宅,回来后便不见了嫂嫂身影,问了丫鬟,快马加鞭地就跟过来了。好容易寻到了嫂嫂,却撞见顾月芙和她吵闹,这才没有过去。
她手把腰间的马鞭捏得紧紧的,心头一时惘惘。她从前总以为那姓陆的是个卖妻求荣之人,对他态度十分恶劣,三番几次地误会他的好意,结果,一切的事由起端却是长兄……
强抢人家的妻子,逼杀人家的父母,长兄怎能如此做?至于那个人……如果当初知晓他并不是卖妻求荣之人,她一定对他好一些。
忆起寺塔下他好意拦住自己的那一幕,斛律岚眼里酸酸的,密密的眼睫皆缀满了泪水。她轻轻抽泣了声,黯然转身慢腾腾踱回系马的柳树下,红着眼驶回公府。
斛律骁正在前院的书房里批折子,眼也没抬一下:“不是去找你嫂嫂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往日噼里啪啦的小炮仗突然熄了声,他略感诧异,抬眸睇她:“眼睛还肿成这样。”
斛律岚懊丧地垂着眼,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我听说了一件事,特来向长兄求证。”
“有人说,阿嫂是阿兄从那……姓陆的手里威逼强抢过来的,是与不是。”
斛律骁执笔的手微顿,浓墨如水,在纸面上泅开一小片墨渍。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写了下去:“季灵听谁说的。”
“长兄只管说是与不是。”斛律岚道,“佛祖在上,兄长是男子汉大丈夫,做过的事难道不敢承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