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李富贵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脸转开了:“哦,你父亲的事吗?”
“是……是啊,我父亲是冤枉的。”夜莺哀求地看着他,“他这一辈子,存了好多年私房钱,也不过四十六两银子,他对朝廷一直忠心耿耿,经常对我说,自己一介毫无背景的人能做上京兆尹是祖上积德……他不求权,不求利,对现在得到的位置已经感激涕零,他还为什么要谋反?难道他以为自己还能谋到更高的位置吗?”
“只有这个吗?”李富贵凝视着她,慢慢地说,“那么,你还有其他的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吗?”
其他的事情……
那个冬夜,下元节的寒风之中,她捏着一纸休书,站在镇口的寒风中,寒冷刺得她撕心裂肺地疼痛,她要如何对他说?
他们在嘉尚一起欢笑过,一起忧愁过,一起努力,一起生活,甚至……成亲,可这一切,已经被他终结。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情好说。
屋内烧了火炉,可毕竟是严冬,外面积雪堆冰,身子怎么都是冷的。她慢慢地蜷缩起身子,因为极度的寒冷与惶恐,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苍白的脸颊上是冻得乌紫的双唇,看来几乎面无人色。
她低低地,用干涩而喑哑的嗓音,缓慢而艰难地对他吐出几个字:“不……没有了。”
李富贵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的手一把握住,拢在自己掌心里。
他的手很温暖,可她太过寒冷,他怎么都无法帮她暖回来。他将她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低声轻唤她:“金多多……你没事吧?”
金多多仿若未闻,冰凉的手只是不停地颤抖着,艰难地对他说:“我只求你,救救我爹……”
他低头凝视着自己怀中这个狼狈不堪的女子,轻声说:“好,我会让你的父亲平冤昭雪的。”
终于得到他的许诺,她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多谢你……李富贵。”
他微微顿了一下,拢着她的手下意识地一紧。他抬起眼看他,低声说:“不用客气……毕竟,我们曾经成过亲,我是你的丈夫,而你是我的妻子。”
“可惜我被你抛弃了,不是吗?”她说着,唇角一丝苦笑,“你丢下一张纸,我们就毫无瓜葛了……即使我们拜过堂成过亲,但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你要和我断绝关系,根本就不需要和我提起,你随心所欲,完全不需要顾虑我的感受,不是吗?”
“当初我们只是各自逃婚,在路上遇到,刚巧凑到一起而已。其实我们……虽然拜过天地,但并没有上户籍,而且也一直都是分房睡的,最后我给了你休书,说清楚了以后我们没有任何瓜葛,各自男婚女嫁,毫不相干……所以,不会妨碍到你的。”
“没有任何瓜葛……”她声音颤抖,喃喃地念叨着他的话。
李富贵沉默地望着她,欲言又止,过了许久许久,才说:“既然你当初口口声声说我没有钱,跟着我没有未来,现在我实现你的愿望,不好吗?”
夜莺脑中一片空白,想起自己似乎曾说过这样的话,她以前确实每天和他哀叹没有钱,但……真的是,没有未来吗?
“在去年秋天,十月十五下元节那一天,我父亲病情稍定,我便迫不及待从京城赶回扬州,想要对你坦白我的身份、我的心意,我想带你回来……因为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真的很想,让我们在嘉尚的那一段感情变成真的……”
“你……骗人!”夜莺用力大喊,打断他的话,“你明明是回来给我留休书的!”
“是。因为在我赶回来的那一刻……我却看见,你和楚聿修亲密地拥抱在一起,并且,我亲耳听到你说,原来你和我在一起时那么痛苦,我消失了之后你那么开心。”
夜莺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我在你离开之后,从头至尾,一直在等你回来!”
“那么,那天晚上呢?你是真的在等我回来吗?你看见我回来了,没有开心,没有喜悦,只是淡淡地问,你还回来干什么……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我真的不是你喜欢的人,我只是,妨碍你幸福生活的人。”他轻轻地说着,低沉的声音却掩不住深深的悲哀,嘴角却带着嘲讽的微笑,“金多多,你当初嫌弃我没有钱,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于是选择了与楚聿修在一起,现在你被他当众抛弃,又过来哀求我……你让我,如何是好?”
夜莺脑中一片空白,他这些话,合情合理,和事实这么接近,即使她心中完全不是这样想的,可她确实就是这样做的,她一时无法反驳,所有辩白澄清都是那么无力,她只能哑口无言。
她当初确实天天嫌弃李富贵没有钱,确实曾经选择与王发财在一起,确实被王发财当众抛弃,确实……抛弃了一切自尊去哀求皇长孙,请他救自己的父亲。
但是,明明,一切都不是这样的,可又要从何说起?她根本没有办法说清楚。
“金多多……原来,我本人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身份,对吗?”
夜莺听到他低喑黯淡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轻轻飘散。她呆了好久,才猛地抬头看着他,颤声说:“不,李富贵,是你误会了……”
“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怎么会是误会呢?”他依然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金多多,我不会与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你……就当我没有爱过你这一回吧。”
她仰望着他,深深吸气,想要说出辩解的话,想要说她以为他那一次回来只是她又一次做的梦,想说他误解她了,可是,面前是已经不再相信她的李富贵,是她已经错过了的人,别说她的解释无力又可笑,纵然她能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在她接受王发财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李富贵了。
“所以金多多,不要在放弃了我之后,又因为我身份的改变而对我不一样,不然我会……”
他没有把“看不起你”那四个字说出口,但夜莺知道他想说什么。她默然放开了扯着他袖子的手,疲倦地靠在枕上,默然许久,才低声说:“我知道了……多谢你救了我一家人,大恩不言谢,我来生再报吧。”
已经够了,至少她的父亲已经没事了,就这样吧……至少让她保留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心。
李富贵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在他印象中,她一直兴高采烈、趾高气扬地生活着,似乎永远也没有艰难绝望的时刻。可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她沉静的样子,像是忽然发现了,原来她也不是永远没心没肺地欢喜生活着的人。
这种悲哀的情绪,似乎在一瞬间笼罩了李富贵,他沉默许久,慢慢站起来,低声说:“既然如此,那么,再见吧。”
“不,还是再也不要见了吧。”她低低地说。
那天晚上,在上床休息的时候,夜福桓叹了一口气,对夜母说:“不如,我们离开京城,辞官回老家吧。”
夜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经常说自己能做到这么大官是祖上积德吗?怎么刚刚官复原职,就要辞官回家了?”
“朝廷风雨,政局动荡,这些都不说了,我们这一辈子就莺儿一个独生女,这辈子我们活着干吗?还不就是为了女儿嘛……”夜父叹了一口气,说,“谁知这孩子,人生这么不如意,这半年来,走了多少坎坷路……现在她在京城声名狼藉,而且,看样子她与皇长孙关系也非同一般,我看,就算有于家这样的好人家敢娶被楚家儿子当众退亲的咱家女儿,可他们万万也不敢得罪皇长孙吧?”
“好不容易能遇到于家这样好的人家,不介意我们莺儿的过往,至善也是个好孩子,我真是喜欢。”夜母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只希望,无论皇长孙与莺儿过去有过什么,都能永远成为秘密。”
夜福桓点头:“所以,为今之计,只有咱们赶紧带着女儿南下扬州,一切绝口不提,先让他们成了亲,我们才能安心。”
“可是,这样瞒着于家,是否妥当?”
“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能看着女儿一世孤苦伶仃吗?而且我看皇长孙为人温厚,又对莺儿极好,应该不会追究此事。我们就把这事当成秘密,永远烂在我们三人的心中就好了。”
“说的也是……那么老爷,我今晚就收拾东西吧。”
“嗯,事不宜迟,就说我在狱中旧病复发好了,我今晚就去写奏折,辞官回家。”
第十四章
夜莺的生活懒散又随意。
虽然,因为人生的变故,她以前养成的一大早去妙素观抢豆腐花的习惯已经不见了,但她是个十分有职业素养的美食家,每天三餐都很准时,定时定量,从不延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