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着手中的那碗菊花苦瓜,泪流满面:“石大厨,你觉得这样的菜,真的能给人吃吗?”
“怎么不能呢?”石大厨举着炒勺,面带着憨厚的笑,“这道菜,以苦瓜为原料,以丹参为配菜,添加菊花、莲心,绿、红、黄三色鲜活相映,在这样的秋日,正是应景又滋补,清凉又解毒……”
“问题是它所有的原料都是苦的啊!”她被苦得眼泪汪汪,“苦瓜是苦的,丹参是苦的,菊花是苦的,莲心也是苦的!真是黄连树下结苦瓜,三岁孩子没了妈……”
“所以,我就是做给你吃的啊。”石大厨满怀深情地举着饭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前几天你不是对我说,做菜也要符合人的心情吗?你说满月酒的菜肴要偏甜,开蒙谢师的酒菜里要多加葱,老人寿酒时菜要炖得烂……”
“所以我们商量了好久,得出了结论,被老公抛弃的女人要多吃苦,以口中的苦压过心里的苦!”旁边跑堂的小六加上一句。
金多多嘴角抽搐,站起来就走:“有没搞错……”
“李嫂子,你去哪里啊?”
“我吃不下了!”
“哇,天塌下来了!李嫂子说她吃不下饭啦!啦!啦!啦!啦!啦!”
不知是惊讶还是惊恐还是惊喜的吼声,在酒楼中久久回荡,连坐在雅座的王发财都被惊动了,走出来看热闹。
金多多一把抓住王发财的袖子:“王发财,你说!有什么办法让全镇人民都明白,其实我根本不在乎儿女私情!我根本不在乎李富贵,我现在的心情,好比春光灿烂三百里!”
王发财端详着她抓狂的表情,问:“真的?”
“废话!不是蒸的难道还是煮的?”她信誓旦旦,“你也知道的,我就是为了打发于至善那一家人所以才被迫和李富贵成亲的嘛,我恨透了我是个已婚妇女这个事实了!所以我,现在,终于自由了,我真是太开心太痛快了……”
“那么……改变造型吧。”
“啊?”
“用朝霞绸、晚霞锦、玫瑰缎、芙蓉纱等等所有刺痛人眼的颜色,来表示你的狂喜之情吧!”
张记布庄的少东家张继,率领着满堂伙计,以同情的目光围观挑选布料的金多多。
金多多扑在五颜六色的艳丽布匹中,回头看着他们,浑身不自在:“干吗?我以前身无分文,当然不可能来买衣料啦,现在我一个月十两银子,也是嘉尚的高薪人士了,你们还能阻挡我花钱的步伐吗?”
“那个,李嫂子啊,其实我是想给你一个建议啦……”张继指指地上那一堆红碧金紫的颜色,说,“你家富贵回来的时候,要是看见你穿得这么欢天喜地,他可能会觉得不高兴啊……”
“对啊对啊,哪有被丈夫抛弃的女人穿成这样的?我建议你,穿这几种颜色,而且最好还是要麻布或者棉布的。”掌柜的一脸同情,叹了一口气,“你看,这素白色就很好嘛,富贵一回家,看见你一身白衣,面带泪痕,鬓边一朵小白花,长发凌乱,懒理漱洗,有气无力地靠在窗边,幽怨地含泪望着他……”
张继立即点头附和:“那一刻,男人的心,会立即融化的,他会在一瞬间明白,自己抛下你,是多么大的错误!他对你的伤害,是多么的深重!”
王发财在旁边淡淡地说:“就是有点像披麻戴孝。”
“……”
张继又拉出一件衣服:“要不这个吧,西域最流行的亚麻原色细布,这种颜色,似浅棕而非浅棕,似浅褐而非浅褐,再加上上面圆花的纹路,就像斑竹一般,顿时让人想到娥皇女英在湘江边思念丈夫的泪痕,这种布有个非常风雅的名字叫‘离人泪’……”
金多多被这个幽怨的名字搞得打了个冷战,还没等她反对,帮佣小雨已经赶紧把布披在了她的身上,给王发财看:“发财公子你看,这似浅棕而非浅棕、似浅褐而非浅褐的颜色,这暗淡的光线,这黯淡的花纹,这令人黯然神伤的布料,这被遗弃的糟糠之妻苦等浪子丈夫回家的苦涩感觉……”
王发财淡淡地说:“如果我是李富贵,在良心发现、浪子回头终于回家时,看到金多多面无人色地披着这片大便色的麻袋,我一定转身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那么发财公子的意思是……”
“颜色要鲜艳,要华美,要灿烂,要彩绣辉煌,要炫彩夺目。上面的花纹要同心草、鸳鸯图、喜鹊梅、桃李花、缠枝海棠,总之,怎么喜庆怎么来,一定要把她一身的愁苦全都一扫而光!”
真……真丢脸啊……
一路上迎着众人那种“她是不是受刺激过度了”的眼神,金多多艰难地回到家,看着镜子里被淹没在繁乱锦绣之中的自己那张脸,一时觉得悲从中来。
王发财靠在门框上,慢悠悠地说:“多多,别担心,说不定……今晚李富贵就回来了。”
“他才不会回来了!”她狠狠地说,“除非是我做梦!”
他微微皱眉,端详着她的面容,低声说:“你看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吧?脸色这么憔悴。”
她沉默了半晌,双臂搁在桌上,把自己的头埋在臂弯中,静静地靠了一会儿,一语不发。
王发财走近了几步,俯下头看她,轻声在她耳边说:“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起来,你就会发现,世上根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李富贵也好谁也罢,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他的声音这么轻柔,温和如仲春的熙阳,让笼罩在其中的人都觉得自己身体暖洋洋的,一片慵懒。
所以金多多轻轻地“嗯”了一声,茫然地睁着眼看着面前的黄昏斜晖。
王发财叹了一口气,站起身对自己身边的下人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人立即转身,奔回去捧了一炉香回来.
香炉是鎏金的博山炉,上面有古木仙花,亭台楼阁,从山谷沟壑之间,袅袅升起轻烟,一股甜甜的宜人香气,顿时弥漫了整间屋子。
“这个香可以安神,你多睡一会儿。”王发财轻声对她说。
她闻着甜香,觉得自己困得不行了,连头都没点,就踉踉跄跄地到内屋去,衣服都没脱,在床沿上绊下了鞋子,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没有效果。
即使是那么香甜的香气,即使是那么安静的夜晚,即使是那么疲惫,她的脑中,依然有无数纷纷扰扰的乱麻,理不清头绪,使得她半梦半醒,无法安睡。
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安静,困得要死,脑子反而更加混乱。
她趴在枕上,心里不停地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富贵那个浑蛋,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而且,消失在……那一晚之后。
怎么想,都觉得,叫人好不甘心。
因为,从不吃亏的金多多,觉得自己这次,是被李富贵深深地占了一个大便宜。
“感觉好像是这样的,但是……但是这个房子现在是我的了啊,东西他也没拿走啊,虽然他走之前没有先帮我还清债务,但是那债……毕竟是我欠下的啊……那么我感觉到他对不起我的原因是什么呢?”
夜沉似水,风细如线,金多多一个人趴在枕上,在混沌飘渺的香气里,寤寐之中思考着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