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1 / 1)

“记得,酒后的车祸。”

周止安:“他是自己生日那天走的,因为他喝了酒,要去追自己喜欢的女人。不是我妈。”

闻又微沉默了。

……

周止安的生父周唯尚,用好听的词去形容是个文青,年轻时疯狂地喜欢一个会唱昆曲的女人,跟着她演出的大篷车到处跑。但他没有娶到她,是否对方不喜欢他,这就无从得知了。

他到了结婚的年纪,娶了周止安的母亲,秦臻。

秦臻对爱没有概念,只是觉得年纪到了,跟周围所有人一样,她选了一个看起来合适的。她那时觉得周唯尚长得不错,虽然条件差点,没有工作,但……她是个很有能耐的女人,打从心里自信一切都可以靠自己去经营好。她相信那一套理论生活和家庭,都需要经营。只要她足够用心,足够能吃苦,她就会经营出一个温馨的小家。

只是她没想到有些事与经营无关,也并非她的努力可以补足。

小小的周止安听到爸爸向妈妈说的最多的话是“如果没有你”。

如果没有你,我现在不知道有多快活;如果没有你,我也许跟刘兰出去唱戏了;如果没有你,我哪会做这种憋屈的工作。而事实上他的工作,是秦臻拜托长辈给他谋的一份闲职。周唯尚捅出篓子,还得秦臻去擦屁股。

秦臻做一切都会受到指责,哪怕家是靠她养的。周唯尚似乎在他的生活里看不到任何如愿之处,且他给自己的所有不如意找了一个源头他娶了秦臻。

有一天,周止安看书入迷,秦臻让他早点睡,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关切,周唯尚却摔了一个酒杯,玻璃撞击到墙角,砰一声,发出碎裂的巨响,他疯疯癫癫道:“有你在,这个家里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过得舒心了,是吗!”

秦臻脸色苍白,周止安吓得眼睛睁很大,他害怕地去抱住妈妈:“妈妈,我不看了,我去睡觉。你不要管他。”

秦臻眼神有那么一刻柔软,又很快冷静下来:“随你。”她走开了,沉默地去拾取玻璃杯的碎片。

周止安的记忆里,妈妈是喜欢过自己的,但渐渐就没那么亲切了。

她会对他说:“你是他的种,你们两个,我谁也管不到,谁将来都不会念我的好。”

周唯尚或许意识不到,他一次次强化了她对这个家的厌恶。他像是会释放毒素的人,使她开始回避所有亲密和互动。

他死在他自己生日的那天。喝酒之后去开车,要追那个唱昆曲的女人。他以为醉生梦死、梦里寻情是件浪漫的事。

周止安后来很多次想,周唯尚如果在车祸现场立刻咽气情况都会好一点,但事实是周唯尚吊着一口气没死,拖到了秦臻带着周止安赶到医院。

然后周唯尚对秦臻说:“你开心了吗?就是你管着我呀,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开心过。都是因为你。”他简直太幽默了,他才三十几岁,跟秦臻结婚也不过几年。但婚姻这个借口好用,被他拿来解释自己所有的平庸。

秦臻不可思议地摇头,脸上血色褪尽。

周止安躲在妈妈身后,像看陌生人那样看着他面目全非的脸,周唯尚对他笑了一下:“你长得真好,可惜不是我和刘兰的儿子。”

然后他死了。

周止安这辈子唯一有恨的人,就是他的生父。周唯尚在生命尽头还在展示自己愚蠢的多情,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他负责,反而所有人都欠了他另一种生活。

在最需要生活安定感的童年时期,周止安失去了父亲,因为父亲恶毒而愚蠢的发言,他也相当于失去了母亲。

在那之后,或者说,其实从很早之前,秦臻就不再接纳他了。周唯尚使她感到了在这个家里,动辄得咎,她怎么都是错的。

周止安总想得到母亲的关注,那是他唯一的血亲。可是母亲……她会给他准备好一切,只是态度疏离得近乎冷漠。

吃完饭他去洗碗,以前秦臻会夸他的,后来她什么也不说。有一回打碎的碗割破了周止安的手,秦臻紧张到几乎神经质,大睁着眼睛,又神情麻木地带他清洗伤口和涂药。周止安小声说:“不疼的,妈妈。这是正常磕碰,我会很快好起来。”秦臻只是带着恐惧处理好他的伤口,然后表情茫然地离开。

而后她再也没让他进过厨房,不准他在任何时候给自己帮忙。

周止安想,也许他们想到了同一件事,如果周唯尚还在,他就会说:“都怪你呀,你看你怎么当妈的,这个家有你还能有好吗?”

再后来,秦臻见他喜欢吃鱼,连着三天都做了鱼,周止安说:“妈妈,我们吃鱼三天啦,明天换一个好不好?”

后面秦臻不再做饭,她给周止安预定了小饭桌,从此,家里就没开过火了。逢年过节的时候,她给他钱,去外面买东西吃。

年幼的周止安曾为此难过很久,他想跟妈妈一起吃饭,哪怕他们在餐桌上也并没有正常的交流。

当然后来他明白,那并非秦臻对他提要求的报复,她只是……把这错误理解成了指责。

周唯尚给秦臻留下的心理阴影比他本人的命还长久。

这个可怜的女人午夜梦回都能想到一个人在咽气之前对她说“都是因为你”,“我的不幸,都是因为你”。她开始害怕评价,害怕跟人交往。

尤其在周止安面前,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成为一个更好的妈妈。她甚至要觉得周唯尚那句话有理,如果他是周唯尚和刘兰的儿子,也许他会得到爱吧。

周止安跟周唯尚相貌的三分相似,有时会勾起她的恐惧,她能想象出也许这个儿子某天会站在她面前对她说,都是因为你,你不会当一个妈妈。

工作呢,哦,工作也是。她原本已经走到管理层,但她逐渐不敢给员工反馈,好像她已经无法为任何一个人负责。

唯一可庆幸,她还有聪明和坚韧的部分没有被周唯尚打压下去,她放弃薪资优渥的管理岗,转而去学了技术,比别人更拼命,跟自己较劲,也终于在一层层往上走了。

只是她始终没能驱散自己的心魔,那个年代,也没有谁能告诉她,你的心里生病了,你该找个医生去看看。

随着周止安渐渐长大,他似乎也习惯了跟这份冷漠与毫无反馈相处,他学会做好自己的事,不要使她操心。他试过故意考差一点,但秦臻什么也没说,还是那样平静冷淡,像对待陌生人。

他高中时秦臻被公司抽调去外地,问他想要留下还是一起走。她说:“你自己选择吧,我不会左右你。”

周止安想了想:“我自己留下。”

也许见不到他,秦臻会过得舒展一点。他开始独自生活,跟母亲保持着遥远疏离的关系。成绩很好的时候,班主任会打电话给她报喜,秦臻也会表现体面。母子二人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家庭的表象。

属于少年人的中二时期,周止安这样独来独往也不算很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晓得该如何跟人变得亲厚。班里的于霄算是他的好朋友,不过当他偶尔抱怨周止安总是很“独”的时候,周止安会暗暗着急。他颓丧地想,其实我没有跟人变得亲近的能力。他害怕被看出自己的“不正常”。

他觉得自己被世界丢下,像在流浪动物认领站点,有些运气好的会被领走,但没有人向他伸出手。噢,或许也有过,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接住那份善意。于是他学会酷酷地坐在人群以外,表现得像是他也不需要别人。

所有悲伤的故事终结在闻又微出现的那一天。

她认领了他。

她那样聪明有趣,个性活泼又会讨人喜欢,她比他遇到的其他所有人都更好的一点是,她完全不怕被拒绝,又极有主见,总会眼睛亮亮地凑过来,向他抛出层出不穷的新鲜主意:“嗳,周止安,我们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