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个月快结束的时候,闻又微第一次因工作而崩溃。她忍住了没在人前发作,给周止安发了消息在地铁口等她。
末班地铁到站,在出口见到熟悉的人。她一头撞进周止安怀里:“我好想死。”
周止安有点太了解她了,知道这种程度约等于“我活得挺好的,只是需要倾倒黑水”,附近没有在营业的餐馆,两人在便利店买了热饮,去教学楼旁的台阶上坐。
“有些雷我觉得我已经想到了,甚至预防了,但还是会发生。那对接人不守时,我心里有数,所以提醒了他两回,有一回还是在大群里。但他就是交不上来东西,我好说歹说让收素材的人再给我三个小时,那人赶出了一版,结果内容不符合要求,规格全错,他好像完全没听进去我之前说了什么。带教老师跟我说,这是我的问题,我应该准备好备用。”
她的愤怒和种种其他情绪在地铁上已经消化得差不多,原有一个更带情绪的腹稿,被她自己删除。剩下这一版平铺直叙到有点无趣,但她想说的其实也就这么多。
周止安是个好听众,听完点点头:“那你怎么想?”
闻又微表情有点闷,但愤怒浓度不高,委屈浓度也有限:“我在心理上不怪自己,觉得能想的我都做到了。我是个新人,这不是犯错的借口,但我也不会无视这个客观事实,我可以用它来原谅一下自己。”
“但是,”她抿了抿唇,“老师讲的意思我懂,我又不做具体的设计或者搭框架,是组织和统筹的工作,我需要保证完成。保证完成就意味着,其他环节如果出了问题,我得兜底。不然我的这块工作完全可以被一个流程工具代替。”
周止安看着她,眼里有点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说:“但我就是有点憋屈,他没搞出事情之前,我催都要催得客气一点。如果我说‘大兄弟,你别怪我催得紧,你看起来就是个会掉链子的傻逼,我怕一句话没说到位,你连累我一起死’,这合适吗您说?”
闻又微抹了一把眼睛,她哭了,但声音挺稳,好似眼泪只是一种宣泄的副产品,虽是她亲自哭出来的,但跟她关系也不是很大,她抽抽两下接着说:“我是该有个备份兜底的,我知道。但想想如果我真的兜底了,他没做好也什么事都没有,我要去发个疯去打他小报告吗?别把我气死吧。”
闻又微胡乱抹了一把脸,周止安瞅了瞅,掏出纸巾又给她仔细擦了一遍。
闻又微吸吸鼻子,继续她这种自觉主动的想开过程:“我没必要跟那个人计较。我知道工作是为自己做的,我也不会一直跟他对接。完成我的工作,解决我工作里遇到的事,才是我要在乎的。他怎么做他的工作是他的事。他可以摆烂,但我还想留下来拿正式 offer,我拼他干什么。嗐,这么想其实也没啥,我当时就是差点炸了,觉得背了一个不该自己背的锅。”
闻又微想着想着觉得思路打开:“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的。硬等着他出东西确实太傻了。”
全程没给周止安发挥的机会,她自觉自己这一通说完,话都说尽了,此事已有结论。
闻又微眼泪早擦干净,看着他道:“你说点什么吧,不要让气氛这么尴尬。”
周止安想笑没好意思。
“很像痛苦的职场一对一,”她晃了一下手机,“但现在是恋爱时间。不要让我们的关系看起来那么像同事。”
周止安不知想了什么,眼里氤氲着一种奇特的笑意,闻又微有不好的预感,开始紧张地盯着他。周止安开口时便觉得羞耻,看她一眼又把目光挪开,最后被自己强大的信念感拉回了,看着闻又微的眼睛,腮帮子鼓了鼓,终于开口:“下次不允许在我面前为别的男人流泪。”
说出第一个字时他就已经后悔了,但年轻人嘛,就是很会硬撑了啦,强忍羞耻把最后一个字说完,尾音都完全颤抖,几乎要飘起来。
闻又微拳头硬了:“啊哈哈哈哈哈神经病啊你!”
周止安看起来也已经麻了,他做出了这种毫无底线的事,自觉毕生的节操都毁于今夜,问道:“气氛缓和了么?”
闻又微:“微麻。”
周止安没打算放过她,继续言语调戏:“闻又微微麻是吗?”
闻又微咬牙:“周止安你给我安静啊!”
那个阶段是新鲜事和糟心事并行,她在吐槽之余总有人类观察的乐趣,周止安又是一个极好的听众和理论爱好者,两人像找到新玩具。她搞点人类观察的素材回来,过滤掉属于保密协议的部分,有空就拉上周止安,一起饶有兴致去盘这些人和事。
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一直是这样的关系,亲密的恋人,好玩伴,好朋友。
工作最令闻又微痛苦的部分是她开始意识到很多事并不完全在掌控中。
小时候她会做一件非常“讨人厌”的事假期提前学完下一学期的内容。这样再开学时,老师说什么她都会,她就会觉得很爽。
后来再没有机会让她预先准备好所有事。工作并不是形成方案、做好分工、按照项目管理进度往前平顺推进就好,还有无法穷尽的新情况,这样那样的小意外。
她讨厌不在掌控之中的事,那些都意味着她可能无法拿到百分百的好结果,因此痛苦。但没见过到的新情况,想不到的神奇展开,往往又意味着认知边界的拓展,让她觉得快乐。她乐观地想,发现自己是笨蛋的时候,说明你游到新的海域了。
闻又微在又痛又快中一点点融入职场。与此同时,那单日来回三小时的通勤终于叫闻家父母心疼得受不了,她电话回家的时候提了一嘴考虑去校外租房方便工作,徐明章在闻小小旁边听到了,说家里四只手赞成,闻又微说只听过四脚朝天,哪来的四手赞成,他说我跟你妈每人都双手赞成。“每天早出晚归不是个事儿,哪有半夜还在路上的,别管怎么样赶紧找个舒服点的地方,下了班很快能回家。”
闻又微说好,她打算看看附近的合租。
徐明章急了,直接从闻小小那里接过电话来:“合租能保证你都跟女孩儿住吗?”
“这有点不好说。”闻又微在此之前就看了一些经验帖,中介带人看房以成交为目的,哪怕先前答应了全给你找女室友,等合同一签,依然是有人想租就带来看。不能写进合同的口头条款,都只能一律按顺口溜听。
“你自己租个整的,钱爸爸给,不要跟不认识的人合租,知道不?”
闻又微:“诶……”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关于钱的问题。眼下实习而已,到手没有那么丰厚,单间她还能自己 cover 掉,整租嘛,嗨呀。她主要还不是很想要家里接济,有了一份几乎算全职的实习,心理上大踏步向成年人迈进,正在感受那种“成熟转化期”的心理爽感,还向家里伸手就爽得不太彻底。
徐明章没听到她答应,开始苦口婆心:“找个安全的小区。你要是没时间找,我和你妈周末过来。”
“诶诶诶,我自己我自己,”她说,“我自己先看,您别着急。”
第29章 17岁的闻又微,你愿意跟我恋爱吗
找房租房这种现实剧场属实痛苦,朝南朝北差着五百一个月,想找个阳台大点儿的,又得加六百。单看数字痛苦程度还不够具象,如果以实习工资去换算,闻又微头一回有了“成年人的生活所需花的都是血汗钱”的领悟。
她的青少年时期对钱不算很有概念,满城的娱乐项目跑圆乎了,好像也就那么回事。父母带着该玩的玩过,有新开的店就去吃,未曾尝过窘迫滋味,心理上一直觉得家里还挺有余裕。来了太和,对比一下同事的消费水平,她给自己划分到的阶级属于“贫下中农”。
不仅经济上如此,其他方面也很快淹没于人群。
论学历,本科在这里不算突出,在得知每天汇总日报的那个闷头老兄是位博士而她的带教老师没比她大几岁还是个双学位的海归之后,闻又微不由感叹此处真是学历通胀,她开始见了谁都挺虚心;论见识,她忽然发现自己底儿也确实不厚,偶尔在团队的小饭桌上听人讲起过往经历,感觉别人比自己多活了两辈子;论家底,这就不用论了。
哪怕论天赋,也能见到一些人,他们会叫你知道自己从前自得的那点小聪明完全不够看,甚至连努力程度都算有限。有些人类看起来如同满级账号,是专供普通人仰头观看好治愈颈椎病的。
闻又微在此深刻体会到了一种“被淹没感”,她是个普通的新人,还处在可替代性很强的阶段。
但她并不十分惆怅,进来的时候更多冲着太和的名声,此刻倒真的有点喜欢这种自己什么也不算的地方。像从原来的一个很小的容器被放进了一个更大的容器里,理论上她不喜欢自己没有存在感,可这种“空”和“普通”使她很有斗志。
闻又微肉眼可见变成了一个更收敛、沉稳的人,原先那种时不时要露出来的二五八万气质被磨得圆融。
从前周止安见过她最安静的时刻是沉进文献里,那时她虽然盯着屏幕什么也不说,但有一种藏不住的匪气,对着文献都像有台词,“小东西,你娘来收拾你了!”
如今偶尔流露出的“静”就是真的沉下去的静。是植物向下扎根,是静水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