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钦看着眼前一头乱发,浑身污垢的人,几乎要认不出来这便是那个白袍银盔丰神俊朗的青年将军,伸手去抚他满是血痂的额头,那人仍是闭着眼没有半点反应,似是睡着了,又似乎是昏死了。

杨如钦道:“怎么不请大夫?”

狱卒径自笑起来,也不答话,大有嘲弄之意。之前因杨如钦不屑与他答腔,他早一直憋了口气在胸,这时终于能一并发了出来。

隔了片刻,似不耐烦,居然收钥匙走了。

杨如钦待那人走远,低声道:“……陈将军。”

陈则铭闭着目,他既不曾睡也神智清晰,他只是不想睁眼,也无力睁眼。

头痛症在这几日频繁发作,甚至达到两个时辰一发,天牢中无人医治,他也不需要人来医治,将头撞到墙上的那一刻,他有种难得的解脱感。

天牢中没人告诉他外面的消息,父母到底怎么样了,他在火焰中日夜焚烧,将心肝脾肺全部烧成了灰。

他已经是个空壳,只一日日等着死期临近。

他撞墙未尝没有求死的意思,然而他全身无力,从伤口流出去的血似乎带着魔力,带走了他的力气。

肩上的箭伤在他被送入天牢的时候,已经包扎好。更有狱卒日日来为他换药,陈则铭没有去扯,那样的力气他也没有。

他只是闭着目,昏昏噩噩,不晓昼夜。

他有时候会疑惑这是个梦吧,自己还是闲置在家,荫荫明日便会和姨妈一起过来,她会跟自己吵嘴,跟自己闹,父母看到这一幕总是宠溺的笑,而自己只能为自己鸣不平,父母为什么总对荫荫更宽容。

……这样的烦恼其实也挺好。

然而睁开眼,他便会看到那青石壁和阴森的火光。

于是他更紧地闭上眼,期望重回那个梦境,回到还没有见过那个人的过去去。

当杨如钦叠声唤他的时候,他是多么不耐烦啊,他打破了他的美梦,残忍地把他扯回现实。他真想推开这个人,然而他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忍耐,靠在木栏上,期望这个人尽快离去。

杨如钦却不死心地叫着他,直到最后,杨如钦说:“万岁没有拿办陈府。”

陈则铭的身体震了一震,隔了片刻,他终于睁开了双眼,疲惫无神地看着对方。

杨如钦被他眼中黯淡惊了惊,忍不住将剩下的话又重新想了一遍,终于还是开门见山道:“去请罪吧,给万岁一个台阶下。”

陈则铭的表情一丝变化也没有,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杨如钦忍不住伸手,到他面前时却又缩了手,低声道:“万岁不想杀你,但他需要一个借口。他是……九五之尊哪……”说到这里,他皱起了眉,那些为家人忍耐的话,此刻想起来似乎很是残酷,他有些索然,不愿意说出那样的陈词滥调。

他想面前这个人,其实什么都明白。很多时候,你就是得权衡利弊,哪怕委屈自己。

陈则铭还是不动,杨如钦却知道他听清了自己的每一个字,他的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变化虽然细微,但这痛苦使得他看起来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杨如钦轻声道:“你想想吧。”他起身时,在他肩上拍了拍,他希望陈则铭能从中体会到自己的好意。

待他的脚步声远去,一切又回复沉静,陈则铭将头埋在了双肘间,父母无碍的消息按理说应该让他大松了口气,然而他却只觉得麻木,心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似乎那欢喜隔了层厚厚的膜,他看得到,却体会不到。

杨如钦的话是善意,可某处再度被刺得血淋淋了。那鲜血之下孕育的东西,他暂时还觉察不到,可有一天它们会生根发芽,直到覆盖住他整颗心。

他又听到了什么,是鞋底在石头上摩擦的声音,杨如钦原来还在。

他闭上眼,没有抬头。

直到那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陈将军,有人托我来问你一句话。”那口音有些古怪,似乎经过了掩饰,尖利得有些奇怪。

陈则铭似乎陷入了沉睡,纹丝不动。

那人踏近了几步:“陈将军,我知道你没睡着,刚刚那人那番话,谁听了也睡不着。”陈则铭的脸掩在手肘的阴影下,看不出变化。

那人如同蛊惑般轻柔:“你是人中龙凤,不世奇材,天生要在战场上称雄,你真的甘心受那暴君压制至此吗……”

陈则铭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几乎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这是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吗,为什么每个字都是自己不敢想却又依稀想过的。

“他杀了你最爱的人,居然是借你自己的刀……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这样恶毒的主意?这样一个君王能成为明君?这不是笑话吗?……他不会再用你了,你曾经弑君,于情于理,他都不敢再用你……你不能再到战场上驰骋,这是个悲剧,当凤凰被折断双翼,猛虎被斩断四肢,这是所有军人的悲剧,我们真不想看见,一个英雄憋屈而死……”

那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轻,陈则铭几乎要睡过去,他想自己太累了,几天以来他没有好好睡过,父母暂时平安了,他该睡一会了。那人道:“跟我走,我能带你大展雄图,跟我……到匈奴去!”

陈则铭象被雷劈中了一般跳起来,惊惶四顾,他转过身,那个黑色影子却并没如他想象一样消失不见,那个陌生的面孔在朝他微笑。

那是个年轻的文人,很清秀。

他朝他行了个礼:“王爷让我来接将军!”

陈则铭退了半步,立刻左右看了看。那黑衣文士看穿他心思,恭敬柔声道:“我不会强迫将军,这样的选择应该让将军自己来决定。”

陈则铭不开口,只默默看着他。

两人对峙片刻,黑衣文士低头:“那我过几日再来……”说着又朝他施了一礼,弯身出门。

方行了几步,先前那狱卒赶了进来,道:“看个人怎么这样久?”

黑衣文士笑:“我与陈将军许久不见,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狱卒道:“纵然是卖许大人的面子,可天牢也不是拉家常的地方啊!”那话中便有些埋怨之意。

黑衣文士道:“是是,下次不敢了。”

狱卒瞠目:“我的爷,还有下次啊。”

那位许大人也不过是刑部一名主事,说这黑衣文士是陈则铭旧友,听闻消息前来探望。狱卒不敢得罪,才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其实天牢重地,没点门路哪里进得来,先前陈府的人来了几次,使了不少银子,但朝中无人,还是给挡门外了。这人居然要三番四次的往里头跑,却是不知死活。

黑衣文士见他脸色不善,忙道:“这是孝敬官爷的一点心意,官爷千万收下。”

狱卒话虽然说得硬,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又难免心动,装模做样推辞了两句便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