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还未倒满,已经有只手搭住了他的腕,杨梁转头。
陈则铭犹豫了片刻:“那一日,你叫住我想说什么?”
杨梁放下酒壶,对着他笑了笑:“想听了?”
陈则铭道:“我有时候也会好奇。”
杨梁叹气,笑道:“总算是等到你好奇了。”他沉吟了片刻,“没什么,其实就是个故事……”
这时,窗外雨淅淅沥沥下起来了,打在帘上沙沙直响。
杨梁看了一眼,微笑道:“这个天气……倒是很应景,最适合讲故事打发时间。”说着,给两人都斟上酒,思考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
“二十年前,有个大财主,富可敌国……”
陈则铭吃惊:“啊?”心道,你还真讲起故事了。
杨梁朝他调皮一笑,也不停口,继续道:“那财主老爷有很多妻妾。大老婆一直没生孩子,他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一个不起眼的小妾生的,那女子命苦,生孩子时便难产死了。”陈则铭“哦”了一声,满心的莫名其妙。
“……财主老爷将新生的儿子放到大老婆房中养大。大老婆不能生育,虽然这孩子不是己出,但是看着长大的,于是待他也很亲切。老爷因他是长子,自然也看得颇重,孩子五六岁时候,老爷为他请了全天下最好的教书先生。那教书先生原本是个隐士,名满江南,从不肯出世,可奇怪的是,见了这孩子一面之后,居然答应出山……就这样那男孩顺顺利利长到了十五岁……”
杨梁说到此处,沉默了片刻,陈则铭正听得有趣,忍不住催促。
“老爷是个好女色的人,此刻早又有了新欢,新宠的夫人生的也是儿子……其实财主老爷此刻已经有不少的子女了,对长子也渐渐不那么看重。新夫人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便想着法子要废了长子。财主老爷先前还不答应,后来慢慢的,也就被她枕头风吹服了。但要动长子,他还是得先顾及大老婆的颜面,一时半会无法动手。偏偏长子长到此时,居然有了个世人都看不顺眼的古怪毛病”
陈则铭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似乎这故事曾听谁讲过,但说法却有点出入,见杨梁在关键处住口,连忙道:“是什么?”
杨梁垂目喝了口酒,不动声色道:“那孩子有余桃断袖之癖,是个龙阳之徒。”
陈则铭猛然站了起来,脸上变色:“你!你这说的可是……”
杨梁抬头看他,微笑道:“这故事可还要说下去?”
陈则铭愣了半晌,慢慢坐下,沉吟不语。杨梁一口口酒喝着,也不催他。
陈则铭低声道:“你好大胆子,居然大庭广众之下讲皇家之事。”
杨梁道:“我明明说的是财主家丑,哪里提过半个皇字。再说了,我敢说,你却不敢听?”
陈则铭啼笑皆非,扭过头道:“……我只是不感兴趣罢了。”说罢,一会又忍不住道,“你三番四次把话题引到此处,便是要说……那长子的过去?”
杨梁笑道:“这些事情,知道的人早是死的死,老的老,若是哪天我也战死沙场,便埋到土里去了。何不今日说出来,做个下酒菜。”
陈则铭听他话里有话,又看不出他有何恶意,心中实在奇怪,踌躇了片刻:“……我真不明白……这下酒菜未免太危险了。”
杨梁笑道:“你怕了?那我不说了。”
陈则铭明知道他使的是激将法,还是忍不住上套,“我只是觉得你这个人真是奇怪之极。你做这些有什么好处?”
杨梁道:“等你全想明白了,殿帅这个位置也就该让你坐了。”
陈则铭更加糊涂起来,笑着哼了一声,也不言语。隔了片刻,方道:“那他……那长子如何会被人知晓这等隐秘之事呢?”杨梁接口道:“因为他喜欢上一个人,想与他双宿双飞,宁可抛下万贯家财不要……”他笑了笑,“人一旦有了这种决心,自然要闹个天翻地覆,人尽皆知了。”
听到这话,陈则铭忍不住对着杨梁打量又打量,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当面问出口。杨梁仿若不见:“那大老婆原本是全力护着他的,之前老爷也找过各种借口想废长子,几次她都将他保了下来。”
陈则铭道:“那这养母对他不错。”说着便想到曾在宫中听人提及太后与皇帝不和之说,不由大惑。
杨梁点头:“到底是养育多年,更何况此刻也可以说母凭子贵,相互都还有价值……总之这时候,母子感情还是好的。可后来,大老婆因为过度嫉恨,却对情敌用了最为人忌讳的一招巫盅之术。”
陈则铭听着忍不住“啊“了一声。
“老爷拿住这把柄,也不声张,反趁机要求她放弃对长子的保护,并许诺可以让她表妹的孩子接任这个位置。对了,我之前忘记提到,大老婆的表妹也是小老婆们中的一个……好歹这个孩子与大老婆还有些亲戚关系,大老婆权衡左右,只能答应了。”
陈则铭听到此处,忍不住道:“可,可那长子也是他自己的骨肉啊,做父亲的怎么能如此设计自己的儿子。”
杨梁叹道:“有时候偏偏就是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也许是因为人心太复杂吧。”
“长子突然发觉,从某一日起,在家中再没人肯为自己出头说话了,不但如此,人们还渐渐疏远他。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又是大房的孩子,从来是众人哄众人抬,此刻落差之大让他难以接受。一下子就失魂落魄了。而之后的数年,新夫人与大老婆为了各自的势力,结成了两派,一个拥立自己的儿子,一个支持自己的表侄子。两派能量相当,老爷无法抉择,只得把废长子的事拖了下来。可人人都知道他即将失势,那几年,长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也就不言而喻了。我记得后来他曾经大赏过一个太监,据说是因为当年他落魄时,那太监曾给他吃了块自己省下来的糕点。”
陈则铭半晌不能开口:“难以想象……那大老婆就这么绝情,养了十几年,真的马上就成陌生人了?她一点都不愧疚?”
杨梁朝着他直笑:“陈兄少经世事,不明白人的心啊……但凡一个人,如果有小事对不起别人,多半会觉得愧疚,但如果是大事,也许恰巧是反过来的做法……比如斩草除根。因为他已经无法面对他了……而大老婆正是因为背弃过他,到后来反倒更希望能除去他,以防止他得势报复。”
陈则铭不寒而栗。
“那长子面对曾经的慈母,如今的敌人几乎崩溃……所幸他还有个好老师。在那位教书先生的指点下,他收敛了锋芒,逆来顺受,更不再放荡。他这么一消沉,倒让本想弹劾他的人有些无话可说,加上那教书先生名声影响甚广,老爷一时间也不能不顾忌他的面子,而两位夫人为夺权总是闹事,事情居然就这么拖了下来。”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爷病了,托教书先生为他经营家事,教书先生权势渐大,自然更没人能动得了长子。长子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再后来……老爷死了,继承位置的终归还是长子,此刻他与教书先生联手的权力已经远远超过另外那两支……这个便叫做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陈则铭无语叹息,杨梁叹道:“他一上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那新夫人母子和大老婆的侄儿斩断四肢,使之血尽而亡。他自小得到的幸福生活因他们而终结,恨意可想而知,可这手段如此残忍毒辣,毫不掩饰,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大老婆大是惊恐,连夜想要逃离,却被他在半路截下,更让人惊讶的是,他却没杀她,而是将她软禁了起来。那大老婆此刻也才不到四十岁,从此终年不能踏出门半步,比起死来说,也未必就是件幸事……”
说到此处,两人对望一眼,忍不住微微叹息。
陈则铭沉默良久:“原来是这样,难怪他性子那样古怪……”
怔了半晌,突然道:“故事既然说完了,那杨兄说这个故事的用意,是不是也该说说了?”
第四章
此刻天已经开始暗了,雨渐渐停下来,小二将烛台拿了上来,放在他们桌上。杨梁在灯光下微笑:“用意?也许是希望将来某一天,事情步入绝境前能峰回路转,每个人都尚有余地可以周旋……我也说不清楚……”
陈则铭沉下脸:“杨兄说得越发玄乎了。”
杨梁不置可否,只是转着手中酒杯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