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突然笑了笑,漫不经心便将话题扯到了另一处:“那一夜,爱卿看过那些奏折有何感想?”

陈则铭微怔,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些请斩叛逆的奏折,眼神一下黯了。

他虽然知道萧定疑他,可到底自己是一心为国,被人这么迎头痛击不是不心痛的,沉默片刻后才缓缓开口道:“万岁仁慈,重罪之下竟然能饶臣不死,此后更给了罪臣将功赎罪的机会,罪臣该当死而后已,以性命报天恩。”

萧定一直含笑看他,待他说完,不住摇头:“……不对不对,朕不是这个意思。”

陈则铭不禁讶然,萧定欠腰往前,深深看他:“朕让你看那些奏折的用意是此刻国家危难,你当为国出战,那么此后,无论你身后有多少暗箭,朕,当为你一一挡之!”

陈则铭震惊地看他,良久木立,不能出一言。

萧定直起身体靠回座椅中,同时展开了一个善意的笑容。

这次谈话结束在一个陈则铭从未想到过的方向。

他离去后,萧定立刻追加封赏送入军营。几乎是陈则铭前脚入门,后脚赏赐便到了。和赏赐一起来的还另有一个人一名少年卫士。萧定在圣旨中说此人弓马极精,武艺超群,特赐与陈则铭做个近卫护身。

这少年名唤路从云,年纪不大,却已经八品功名在身。陈则铭仔细看,这人身形矫健,相貌隐约有些眼熟,似乎就是那一日朝华门下射杀庞大勇的人。回想那一日,陈则铭也不能确定那一箭的本来目的是不是自己的后心,想着难免有些隔阂,但萧定的意思他也无法违背,只得将这人收入麾下,让他做了个亲兵头目。

几日下来,陈则铭发觉这路从云稳健精干,处事大气,是个难得的人才,只做个亲兵着实有些委屈,想提拔他做个偏将,那路从云居然不肯,说万岁要他来便是保护殿帅,不好妄自违命。

陈则铭听了这话并不答话,将他留了下来。

路从云拱手道谢。

陈则铭料定萧定是对自己还是不放心才钉这么个钉子在自己旁边,对路从云虽然诸多礼待,但到底有些冷淡,只是点头,示意他退下。接下来军务缠身不可开交,转眼便忘记了此人。

待一切安排妥当,众将退下,陈则铭出帐,看到路从云持枪守在账外,不禁惊讶道:“今日是你当值吗?”

路从云道:“下官有事禀告将军,是以跟守值兄弟换了班。”

陈则铭心中奇怪,将他领入帐中道:“是什么事?”

路从云单膝跪倒在地,抬起头道:“将军不记得下官了?”

陈则铭一愣,那路从云笑起来,“……敬王殿下让下官代问将军安。”

陈则铭这才恍然大悟。

当初送别敬王时,有位劲装少年一直在道旁等待,想必就是他了。之后自己亦是目送两人离开的。只是事情过去这样久,路从云又比当时高大了不少,一时间哪里看得出来。

一想到敬王,陈则铭心中一热,忍不住下座扶路从云起身,道:“敬王如今怎么样?”

路从云道:“敬王如今又是太子了,殿下谢谢将军曾援手的恩德,太子说无论何时,他总会尽力保全将军。”

陈则铭微微一愣,并不说话,只是笑一笑。

路从云见他不答,颇有些歉意道:“当初万岁复辟的计划,殿下也是知道的,并派了下官前来,此事……”

陈则铭摆手,示意他不用往下说。

路从云看出他的倦意,不禁迟疑了半晌,终于道:“下官此次来,是自己要求的,并非万岁的意思。”陈则铭忍不住睁开眼,路从云道,“下官从小仰慕将军英雄,如今国难当头,愿跟随将军左右,以尽绵薄之力。”

陈则铭心中大奇,若不是为了监视自己,萧定为什么这么大张旗鼓送了路从云给自己,他想一想,若有所悟:“你弓箭能射多少步,什么准头?”

路从云躬身拱手:“那一日,将军若是不闪躲,那支箭当从将军腋下空隙处刺入庞大勇胸口。”

陈则铭凝目看他片刻,见路从云纵然如此说了,面上也并无得色,一时间心思百转,最终只是叹道:“……真是少年神射。”

萧定在朝议中否定了南巡的提议。

此刻京城中的百姓,能逃的早在匈奴人赶到之前逃离了,不能逃的往往都是贪念故土,或者无力离开此地的人,这其中有平民,有官绅。

这城市本来人口近百万,如今十去七八,四处都是空屋,走在街道上许久也遇不到一个人,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却都大门紧闭,昔日繁华更衬托了此刻的萧条。

也正是因为如此,京中所剩的粮草才能坚持一段时间。

萧谨远征时带走了京城大部分粮食,尽管后来相关官员从运河不断地调运,送到京城的稻谷也只能勉强支撑日常消耗,一时间米价高涨,百姓叫苦不迭。谁也没想到很快之后,带着金戈之声的朔风便吹到了此处,百姓拖家带口纷纷撤走,这倒反而缓解了京都米贵的情况。

然而匈奴的围城也标识着漕运的中断,此后不会再有粮草物资运送进来,凭这些余粮能支持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萧定命人查点了城内遗留的各处谷仓,并专设官员设衙门发放粥食,城中一时间倒还人心安稳,之前无端而起的谣言,在陈则铭波澜不惊但始终固如金汤的镇守之下也渐渐散去。

然而萧定的心中充满焦虑。

粮草已经开始告急,而派出去的探子没一个有回音的,他们之中必定有很多死在了途中,有没有人能最终到达援军的军营,是个未知数。

在朝议上,众人开始无事可谈。官员们心中关注的只是城外之围能不能解,什么时候解,然而眼下谁都不可能给出这个答案。丹陛之上,萧定的镇定自若固然能稳住场面,可在那份笃定的后面,萧定心下的惶恐却谁也料不到。

这是一日傍晚,两乘小轿在冷清的街道上疾行。后面那乘,窗旁还跟着随从,那窗帘被里面的人微微掀起一条小缝。

除了轿夫及随从的沙沙脚步,此刻空中剩下的只有呼呼的风声了。

他们往城门方向一直行进,从城中心的尚能见到行人,走到此刻的沉寂如死,虽然日头还未落山,可在夕阳下看着两旁空荡荡的屋舍,那份凄凉难以言叙。随从不断前后张望,终于听到前方有喧嚣声隐约传来,他们这才精神一振。

再往前,人声渐盛,这是接近城门了。

果然很快有兵士来挡,喝问来者何人。

前面那顶轿子掀起轿帘,探出一个人来,与兵士对答了几句,很快一名将官模样的人赶到,看清来人连连拱手,也顾不得查看,赶紧叫兵士让道。轿中人返身回到轿中,两乘素帷小轿再次前行,一直往主将住的院落行去。

此刻京城靠近城墙的民居几乎都空了,军队占用了不少屋舍,陈则铭住的是一间有院子的茅屋,门前有两名亲兵守着,门前人来人往不断,被人搀扶的都是刚下阵的伤兵。

轿子落在门前,亲兵喝问。

这时路从云听到声音赶过来,看到第二乘轿子上走下的人,不禁呆住,往前跨了几步,阻止了那两名守卫的盘问,往前跪下去。那人扶他起来,低声问了两句,路从云连连点头,起身领他入内,其他人紧跟其后,两名守卫看得呆了,面面相觑。

到了屋前,路从云轻轻推开房门,侧开身体让来人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