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当年的日薄虞渊,横尸遍野的战场。
看到天地大劫来临时,满身伤痕的川柔、最先殉难的卉容、粉身碎骨的壑屹、躁动疯狂的啸邈以及神色复杂的晏初……
她看到一个死婴被刚生产完毕尚虚弱的母亲紧紧抱在怀里,不肯放其被抛弃。
她看到一道?神光降临在那孩子的身上,随即一声惊天的啼哭不止,那男婴死而复生。
她看到他的父亲背着松了口气而沉睡的母亲快马加鞭,将其以为受了诅咒的婴儿送去云绘宗驱邪。
她看到那个男婴在云绘宗痛苦地长?大,受尽折磨与侮辱。
她看到律玦提起童年遭遇时愤恨的双眼?和压抑的情绪……
诸神怜爱的目光变成怨恨的责怪,律玦深情的眼?神变成陌生的冰冷。
炽觞一直在床边守着,眼?看着少煊的情况越来越不对劲,照理说律玦是舍不得让少煊受伤的,那他所绘之梦必定是一场美梦,可少煊面容惨败、豆大的汗珠直掉,分明?不是幸福的模样。
而他又没有能力入梦探查,赶紧喊来小鬼寻人:“速速把律玦给我找回来!找不到他,就?把祝岚衣请过?来!要快!”
小鬼们寻律玦不成,便径直回到了天边窟窿处,那洞口的大小已经比离开时扩张了一倍,而祝岚衣正尽力协众弟子用仙力修补,但也?不过?是勉强支撑。
“祝宗主!”小鬼向祝岚衣行了一礼,“战神入梦情况危急,乐郎不知所踪,君上烦请您移驾相助。”
祝岚衣听此消息微微挑了挑眉,似乎是没想到律玦竟然会?引少煊入噩梦,但转念一想,若非不是他本意操纵,便是少煊的意念所致。
如此说来,美梦与噩梦不过?是潜意识的自主选择,梦由心生,而非他人所能控制。
祝岚衣将这边的事?情交代给师弟们,便在小鬼的指引下第一次来到了鹤梦潭。
这个由战神一手?打造的世外桃源,这个温暖了律玦童年的家,也?是她第一次知晓。
原来律玦离开云绘宗后,竟是被战神这般捧在手?心里的。
“别?瞅了”
炽觞听到庭院里的动静,便知道?有人来了,但一看是祝岚衣,又有些极不情愿。
“鹤梦潭的入口可不是你来一次就?能记住的。”
祝岚衣知道?炽觞是在嘲讽自己,但却也?不恼,只是问着少煊姐姐所在何处。
炽觞见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也?顿时没了兴致,更何况还是少煊的安危更为重要。
然而,祝岚衣在看过?少煊后,却只给了一个简单而平淡的结论:“我救不了她。”
“救不了?你堂堂云绘宗宗主,竟然破不了多年前被你们赶出云绘宗的混小子所造之梦吗!”
炽觞伸了伸手?,刚想抓住祝岚衣的衣领,却想起他面前之人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于是那双尴尬的手?悬在空中,举也?不是,放也?不是。
祝岚衣轻笑一声,只是抬手?将他僵持在空中的手?推了下来。
“将师兄逐出师门?的人可不是我,而且那些污蔑他的人也?都?死绝了。”
炽觞撇撇嘴,找回了点理智道?:“少煊这是怎么?了?会?不会?危及性命?律玦那个混小子绘了梦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我那么?多小鬼都?没发现他的踪迹!”
“少煊姐姐的情况不好说……师兄本来只是想牵制她,而为她绘了一场美梦,但这场梦里,似乎有什么?触动了少煊姐姐,使得她情绪不稳,反而因此入了噩梦。”
祝岚衣难得一派严肃神情,忧心忡忡道?:“但是师兄的灵佩有神力相助,我破不了。”
“律玦那个混蛋!”炽觞一声令下又召唤了一排小鬼,厉声道?,“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律玦那小子给我带回来!”
“等等!”
祝岚衣叫住了小鬼,又看向炽觞分析道?:“师兄不是不分轻重之人,他深知天地大劫的危难便不会?坐视不管,我想他只是想在百姓面前为战神正名,所以,依我猜测,他现在定是在最高处,用幻视向天下人说明?关?于战神的一切,让他们自知自省,向战神致歉。”
而此时的清明?山顶,男人着一袭紫色百叶云纹锦衣,腰间系着墨色宽带,其上别?有华丽的佩剑,光影婆娑,映照在他清澈的眉眼?之上,唇瓣微微上翘,分明?瘦削的棱角与轮廓却显得冷峻而桀骜,飘落的雪花衬着余晖落在男人的肩头,泛起金灿灿的光芒。
律玦伸出手?接住那一朵朵洁白?的雪花,露出温柔的笑容,自言自语道?:“阿煊,下雪了,你的沉冤该清白?了。”
人心惶惶的大街小巷,人们抱着金银财宝四处逃窜,有的手?里还攥着哭闹的儿童,有的还顺手?牵了几?只肥羊,一个个如同无头苍蝇般跌跌撞撞,对云绘宗弟子的引领也?视而不见、甚至推推搡搡,到处秩序紊乱、自顾不暇。
突然间,一道?金色的闪光从空中划过?,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随之而来的便是天幕幻视,一女子在战场上大杀四方,手?下的将士都?听其号令,漂漂亮亮地赢下这场战役。
百姓们看得入了神,画面一转来到华丽的宫殿内,他们不知这便是诸神正殿,刚刚那名叱咤战场的女子半跪于殿前,受天地嘉奖,自此被奉为“战神”。
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战神竟是如此貌美的女子,并非他们固有观点里的魁梧壮硕、几?近男相。
画面不断切换着战神的丰功伟绩,直到百万年前的天地大劫,梦神最先作出判断,而战神便当机立断投入对突袭的抵抗,且在各位神明?受到攻击时,第一个冲在前方化解危机……
当天地大劫的全貌被完完整整在百姓的眼?中揭开,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的造谣与污蔑全然没有证据,反而都?是口口相传、胡乱编造的瞎话罢了,为的只是找一个可以集中火力用污言秽语攻击的目标,好将自己的罪行涂抹干净,以置身事?外的态度批驳那个可怜的、被针对的对象。
再之后,鬼君出现救了残破不堪、奄奄一息的战神。
也?就?是那时,百姓们才?知晓所谓苟活于世,不过?是诸神怜惜、信任战神,而将自己最后的气力全然付诸于拼凑战神的灵魂,可惜战神的体内仍存有难以修补的缝隙。
就?当百姓们以为,这便是战神隐遁于世的借口时,画面突然流转至无数个战神舍身用拳脚对抗浊气的场景原来,那些浊气的驱散和当世的安稳并非是云绘宗的功劳,游云归不过?是躺在战神的拼命之下享受百姓们会?错意的拥戴和推崇。而遍体鳞伤的战神,却多年无人问津。
神庙战神像的破碎、云绘宗莫名其妙的大火、所谓对封阳镖局滥杀无辜的包庇、众神圣地的毁灭……全然是百姓的自作自受与游云归的私欲栽赃。
而背负一切骂名的,却是与诸事?毫无干系的战神。
可奔赴在最前方、试图挽救一切灾祸的人,偏偏是她,也?只有她。
画面骤然失去光线,一道?低沉的男声冷酷无情:“谁是这世间的罪魁祸首,尔等还尚未觉悟吗!”
随着这道?质问的声音,天幕幻视瞬间破裂,百姓们皆是一惧,下意识躲避着,却只能看到自己坍塌的意识和扪心自问的恐惧。
律玦冷漠地俯瞰众生,并不在乎他们为这一点点的惩罚而惶恐不安,这些不足为道?的心理折磨比不上少煊曾经遭受的身体与心灵双重打击的千万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