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清远不敢再看她,转开了自己的目光,却看见伯方从外面进来,看见她也在,便上来见过。

张清远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黑色方形的东西,便问是什么。

伯方说:“昨晚天雨星,这是司天监在步天台上发现的。皇上说……拿来给艾姑娘过目。”

张清远便帮他拿过,送进去交到艾悯手上。

艾悯抬头看着她,问:“你不害怕吗?”

张清远慢慢地端详着那个薄薄的方形东西,问:“害怕什么?”

“狐狸精故乡送来的东西,不是吗?”她说着,也不知道按到了哪里,黑色的表面亮起了幽幽的蓝光。轻微的声响过后,黑色的表面如水波般退去,显出了彩虹般绚丽的颜色。

张清远依然站在离她一步之远的地方,看着她抬手在上面点开一个东西,飞快写着什么,便弹出一个方框模样的画面,上面写满了她不认识的文字。

艾悯沉默地看着,那上面的字并不多,但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许久,才又将那东西按成黑色,低声说:“我要去步天台。”

张清远摇头说:“你身在内宫城,而步天台在外宫城。侍卫们日夜轮值,不可能让你出去的。”

艾悯默然支着下巴,望着窗台上的那盆红葶许久,才说:“四月十四,皇上的生日,乾元节。内宫妃嫔会随驾到外宫城的积庆殿祭祀,对吗?”

张清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步天台的方向。隔得太远,根本看不见。

她忽然想起,步天台是宫中最高、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张清远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明白她要离他而去,准备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她要走了。

谁能折断一只南飞大雁回家的羽翼;谁能牵绊一缕路过耳畔的风;谁能将不属于这个人间的魂魄留在身边。

而艾悯望着她,轻声说:“到时候,请你帮我。”

那天晚上,并未遣人提前通报,他忽然来到玉京殿。

她这么善体人意,所以立即便知道了他的来意。

“早上皇上让人送东西到锦夔殿时,妾刚好在那里。”她说。

“是她家乡的东西吗?”他犹豫着问。

她凝望着他,点头说:“大约真是她的家乡来的,她把那东西随便按了几下,那东西就亮起隐隐蓝光,上面似乎有什么字。”

他沉默许久,才问:“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轻声说。

他便点点头。见他再不开口,张清远便拿起剪子去剪烛花,让烛光更明亮一点,照亮她,照亮他,也照亮他们之间的距离。“她因为意外没有加上名号,现在皇上也不去眷顾,暗地里有人在嘲笑,连宫女内侍都开始刁难她……皇上是不是,该去锦夔殿稍微坐一回?”

他依然未说话,似乎不满她擅自评说他们之间的事情。

而她想着艾悯隔窗望着她的那一抹笑意,觉得心口全是深深浅浅的黯然,也不知是为她,还是为自己。她咬一咬牙,又说:“若皇上不喜欢她了,她又在这里过得不好,皇上是不是该让她回去?”

“我为什么要让她回去?”他厉声打断她的话。

殿内一片寂静。他们一时都说不出话,许久,他才恍然回神,慢慢地又说:“我为什么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的也未尝比她少。她已经在我的宫里,还想怎么离开?”

张清远听到自己在暗夜中低缓的呼吸,心跳沉浸在冰凉之中,几乎要停滞。

她说:“恐怕不能尽如皇上的意。”

她看见这一句话让皇帝脸色大变,然而她已经顾不上了,她只能说:“艾姑娘现在……神情有点不对,常常一个人对着空中喃喃自语,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她身体虽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体上……”

他不愿意回答她,把头转向一边,良久,才问:“你倒是替她乞怜来了?”

张清远缓缓摇头,说:“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变了。”

她说着,终于无法再抑制自己,抬起目光,深深地望着他,无法抑制嗓音的颤抖:“而皇上,你又何尝不是难过的一个。”

他的目光一瞬间涌上怒气,似乎想呵斥她,可话未出口,他眼中便只剩下了痛苦。

窗外透进来的星光暗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蓝。

他们对坐殿中,寂静就像有形的沉重的东西,死死压在他们身上。张清远看见面前的他,按在桌上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他明明想要掩饰自己对她的执着与在意,可却无能为力。

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万念俱灰。

“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她开始……”

他再次打断了她的话:“重新,从哪里?从我十三岁的时候吗?可惜我再不是那个当初喜欢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经改变很多,我们之间全都物是人非了。难道只要她说一句话,她对我笑一笑,我就会一辈子,甘之如饴,不愿意走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也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发泄情绪。在此之前,他对她总是淡淡的,平静克制,有时冷淡,有时微笑,有时温柔,有时沉默。

他在所有人面前,都只像三月春雨,而把全部疾风骤雨的激情,都交给了艾悯。

然而,未曾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握住他手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感受被他紧握在手心的疼痛。

所以张清远只能站起来,沉默地目送他离去。她看着他投入暗夜,宫灯被风吹得暗淡,照不见前方情景,但他头也不回,她也没有再唤他回头。

第二天,她替内局制定乾元节随驾至积庆殿的妃嫔名单,将艾悯的名字,添在了最后。

步天台上烟花盛放之时,艾悯消失在大宋天下。

随同前往积庆殿祭祀的宫人们,眼看着皇帝狂乱地追逐她而去,所有人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唯有张清远踏着烟花的余烬走上步天台。在空荡荡的台上,他一个人靠着轨天仪坐在那里,像是个茫然无助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