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荷叶递到我手里,轻轻走到已经站起的赵从湛身边,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里的一枝杏花取了过去,在鼻下轻轻地闻了一闻,抬头向赵从湛浅浅微笑。

然后,她才转头看我,笑道:“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的珠子在水里泡太久,勉强送我回去后就坏掉了。后来好不容易修好,居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落地处也不是当初皇宫的步天台了,居然是一家酒肆的银柜旁边,结果被老板当场抓住,当作小偷送到开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狈……最后只好报了从湛的名字救我。”

她说着,向赵从湛微笑。

赵从湛忙低头再向我行礼。

“现在由从湛出资,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云骑桥畔,自己买了小院在养兰花呢。京城很多名种都是从我手里传出去的,有空来看看吧。”

她在春日薄薄的阳光里,对我语笑嫣然,一边却轻轻挽住赵从湛的手,说:“还有……我们商量过了,反正我们常常一起出去,都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何况从湛又是我的出资老板,以后算账太麻烦,干脆就成亲算了。他已经拟折上报朝廷了,你看到了吗?”

她表面上漫不经心地说着,暗暗却透着说不尽的欢喜与羞涩,声音怯软温柔如此时纠结在赵从湛肩上的发丝。

我站在杏花融暖的春色里,看她对着赵从湛绽露浅笑。

阳光打了她满身,太过刺目,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转过去看她身侧的花。

这些杏花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几乎迷了眼睛。其实它开得这样美丽又有何用?不过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何曾停留在了谁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这样阴暗的地方,我才感觉到了心里的悲哀。

原来我们的重逢,已经迟了,她就要为人妻,以后……为人母。

年幼的时候,我痛恨自己没有力量保护她。那么现在呢?

是命运不我顾吗?

果然注定是求之不得。

叫人把赵从湛的折子挑出来,我仔细地看了一回,真的要纳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太祖的一支虽然已经旁落,赵从湛也还未封侯,但是,娶一个民间普通女子为妻,还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提起朱笔,看着那两个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

如果今天我没有出去,没有见到她,我这一个准字是一定会落下去的。

宗室的婚配,没有皇帝应允,是不能嫁娶的。

我只要不落笔,他们就只能是劳燕分飞。可是,这个折子,他们已经亲口对我说起,我能怎么反对?

但要把她亲自许给赵从湛,我又要如何下笔?

我终究还是把朱笔搁下了。准,还是不准,以后……以后再想吧。我现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我突然惊醒,听到窗外春雨缠绵,像敲打在心上。

醒在这样的暗夜里,又开始用手指无数次地在锦被上画她的样子。

明明只是下意识,可是也能丝毫不差。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的样子,熟悉无比的,微扬的眉梢眼角。

我曾经无比喜欢的狐狸。波光荡漾,眼神跳跃。

平生第一次爱上的人,像用最锋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迹。

她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立场去向她要求什么?

她与我的离别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她的记忆里,我始终是小弟弟,她从来没有对我许诺过什么。

我那时孩子气的依赖,到现在,又能当作什么?

她在我最需要有一个人相依偎时出现,可惜我却是在年纪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她陪伴了我。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守在她旁边的是赵从湛。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用依恋什么。我想要她在我的生命里改变,可是在她的生命里,我已经永远不可改变。

在这样死寂的暗夜里,我用力挥开自己心里声嘶力竭的那些念头。

我安慰自己说,也许我难过只是因为得不到。

只是因为得不到而已。只是因为小时候最想要的东西没有到手,所以难过。仅此而已。

可是,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我本以为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等待一个掌心温暖的小孩子了,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成熟到可以面对一切。可是,原来我心里一直还留着一块没有长成、固执地封闭在灰尘间的地方,它在等待一个最简单的契机,只要她轻轻一个眼神流转,我就撕心裂肺。

人生的某一部分,我一直都没有长大。

原来穿过身边那样多的娇媚花朵,我依然还是那个夜里,羞怯地偷偷亲吻那缕发丝的孩子。

长夜无寐,雨声纷乱。

我茫然地从空荡荡的殿里披衣出来,在我们曾经坐过的檐下朱栏,一个人坐着看这些纷乱的雨点。

雨线笔直地从檐头一绺绺垂下来,断了,又连上,再断开。

第二天母后突然请我去崇徽殿一叙。

“因是私事,不好在朝堂上说。”母后对我解释道。

我点头,说:“请母后吩咐。”

“我哥哥与我虽不是亲生同胞,但我父母早亡,若没有他带我到京城,我也没有这样的际遇。他小女儿,算来也是你的表妹了,她也到出阁的年纪了。”

我问:“不知有哪家是母后中意的?”

“太祖皇帝的子孙中,不是还有几位未结秦晋吗?我侄女温柔婉约,知书识礼,断不会辱没太祖门楣,这也是示以对太祖一支的礼遇。皇上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