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没回答,一直走到堂前,才听他开了口,问:“诸葛提督,我记得,你以前养过一只鹰?”
诸葛嘉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回答道:“是,它叫阿戾,后来为保护我而折损在战场上。”
“我听说,刚抓到它的时候,有七八个驯鹰好手都折在上面了,就是驯不出来?”
“是,阿戾特别倔强,被断水断粮至奄奄一息都不肯听从命令。到后来众人都觉得这是一只死鹰,不可能驯得出来,于是将它绑了翅膀,丢给了一群细犬当口粮。”诸葛嘉对自己这只鹰感情深厚,说来自然如数家珍,“当时属下正从旁边经过,见那只鹰翅膀被绑,依旧用利爪和恶犬相搏,不肯屈服,便打散了狗群,将它救出,又给它解了翅膀放它离去。”
卓晏最爱听这些故事,忙问:“后来呢?”
“我放了它,它没有飞走,却学会了驯鹰人教的第一个姿势,扑扇翅膀保持平衡,站在了我的护腕上。”诸葛嘉说着,抬起右手,那一向狠厉的眉眼,也染上了一丝柔和,“后来,它就一直在这里,站到了死亡那天。”
“是一头好鹰。”朱聿恒说着,脚步顿了片刻,才说,“找个人,好好照顾那个竺星河。”
诸葛嘉张了张嘴,有些不解,但随即便明白了过来。
竺星河这种难驯的鹰,若遇上森森犬牙之中伸向他的一双手,或许,也会有所不同。
所以他只顿了片刻,便恭谨道:“是。”
卓晏在旁边不解地挠挠头,不知道他们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话题,是什么意思。
前方是云光楼,从应天送来待处置的公文正堆积在那里,等待朱聿恒的批示。
他没有理会那些军政要事,只在案前坐下,将那两只绢缎蜻蜓让诸葛嘉过目。
蜻蜓的机栝太过细小,几乎无法用手指捏住。诸葛嘉俯身仔细一一查看零件,他毕竟对这一行有所涉猎,一眼便断定道:“这似乎是一个小玩意,以蜻蜓体内的机栝驱动外面的翅膀,大概可以令蜻蜓在空中飞一会儿。”
“不止一会儿,只需一点气流驱动,便能飞很久。”朱聿恒说着,取过那只完好的蜻蜓,一扯它尾后的金线。
轻微的“嗡”一声,蜻蜓自朱聿恒掌中盘旋而起,振翅低飞在室内,轻舞迷幻。
诸葛嘉和他当时一样,一瞬不瞬紧盯着它,根本无法从这只奇妙的蜻蜓上移开目光。
直到它势头微弱,越飞越低,朱聿恒才抬起手,让蜻蜓轻轻停在自己掌心之中。
他掌心倾斜,让蜻蜓轻滑入盒中,抬眼看诸葛嘉:“这是我自阿南处得来。依你看来,这世上是否有人的手艺能与她比肩,或者说……将她击败?”
“击败一个人很简单,属下凭借家传阵法,足以将她擒住。”在公子那边取得胜绩的诸葛嘉颇有信心道,“只是要在这些精巧物事上超越她,怕是很难。”
“我听说你的先祖是蜀相诸葛亮,诸葛家一千多年来人才辈出,难道也没有办法?”
诸葛嘉摇头道:“我先祖流传下来的,共有两桩绝艺。一是阵法,属下这一脉便是习得了八阵图,赖此在军中建功立业,受圣上青眼,忝居神机营提督之位;二是机栝,如损益连弩、木牛流马便是,只是这一门绝艺已经不在我诸葛家了。先祖当年制作连弩与木牛流马等,颇得妻子黄氏帮助,因此这门技艺也大多传予女儿。后来我族中出了位惊才绝艳的女子,嫁入蜀中唐门后,将此技发扬光大。唐门子弟也都争气,代代推陈出新,如今机栝已成为唐家绝学。”
“那么,这东西,蜀中唐门能弄得出来?”
“可以仿制,但怕是做不了这么小,也飞不了这么久、这么稳。毕竟这些零件的精巧程度,至少在九阶以上,普通匠人无从下手。”
“九阶?”朱聿恒并不清楚他这个说法的意思。
“是,匠人的手艺,在行当内共分十阶。三阶以下仅为普通工匠;四、五阶开始登堂入室;六、七阶已属万里挑一;到八、九阶便是大师泰斗了。至于第十阶,臣平生只有耳闻,未曾见过。”诸葛嘉看着那只蜻蜓旁的细小机栝,娓娓道来,“唐门这一辈有个天才,十余岁时便到了八阶匠人的手艺,但属下见过他当时做出来的东西,与这蜻蜓还是有差距。”
朱聿恒轻按着那片残破翅膀,又问:“十阶便是登峰造极,没有再高的等级了?”
“按等级来说是没有了。不过属下曾听传言说,天下工匠分七脉,公输鲁班一脉近年出了一位震古烁今的传人,机栝阵法之妙独步天下,远超十阶。但因为上面已经没有其他等级了,是以给他独设了另一个等级。”
“十一阶?”朱聿恒随口问。
诸葛嘉摇头:“三千阶。”
朱聿恒紧盯着那两只蜻蜓,看了许久,才缓缓问:“超凡脱俗,遥不可及?”
“是。”
朱聿恒沉吟片刻,又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能找到吗?”
“这……请殿下恕罪,属下久在朝廷,对江湖民间之事,所知亦不甚多。我神机营研制火器时,与拙巧阁多有合作,他们在江湖中久负盛名,手下能工巧匠遍布九州,相信定能找到超越阿南姑娘的天才人物。”
“尽量,还是寻一寻吧。”朱聿恒看着窗外那些暗藏杀机的波光水色,淡淡道,“毕竟在阿南过来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世上什么东西能挡住她。”
迅捷地处理完公务,朱聿恒手中无意识解着岐中易放松手指,走出云光楼。
顺着九曲桥走到码头,在明亮日光之下。毕阳辉正站在水边,抬头看天空。
卓晏最好事,也跟着抬头,看向空中。
四下除了水风掠过湖面,其余什么也没有。卓晏疑惑地问:“毕先生,你在看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得毕阳辉嘬口一呼,向着空中遥遥地发出两长两短四声呼哨。
长空中有隐约的鸣叫声传来,随即,浑然一色的墨蓝中忽然光彩闪耀
一只羽色辉煌的孔雀,侧身从天际呈现,在空中绕着他们盘旋。
随着角度的转侧,朱聿恒等人才看出来,原来这只孔雀在飞翔的时候,尾羽缩了起来,肚腹又是深青色的,是以飞在高空中时,他们竟一时都看不出来它在头顶上。
“这里怎么会有孔雀飞来?”卓晏又惊又喜,见孔雀向毕阳辉飞去,便大声问,“毕先生,原来孔雀在空中飞的时候,尾巴会收起来?”
“年纪不大,眼神这么差?”毕阳辉说着,抬手揽过落下的孔雀,让它停在自己的肩头,大笑着对卓晏说道,“这是我们阁主的‘吉祥天’,他一时半会儿赶不到,先送来了阿南最怵的东西。这下就算那娘儿们从天而降,也要死得很难看了。”
卓晏见孔雀停在他肩头一动不动,便试探着抬手摸了摸,才发现孔雀的身体坚硬空洞,竟然是皮革做的,外面植上羽毛而已。
卓晏震惊不已:“这是你们阁主所制?它从何处飞来,又怎么找到这边的?”
诸葛嘉见朱聿恒也在看这孔雀,似是想起了阿南的蜻蜓,便介绍道:“这是傅阁主所制的‘吉祥天’,据说当初是阿南姑娘借用风力,研制出足以在空中飞行的机栝,傅阁主改进了寻找方位的手法,同时借助拙巧阁沿途一站站的接力,这只‘吉祥天’方可飞渡州府,顺利到达此处。”
毕阳辉拍了拍孔雀,打开它的腹部看了看。
卓晏还想探头去看看孔雀腹中有什么,毕阳辉却“啪”的一声关上了,只朝他们哈哈一笑:“放心,戏台摆好了,就等那娘儿们过来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