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广霆死死抿唇,绷紧的下巴微微颤抖。

六十年来的信念破灭,他一瞬间仿佛苍老到了油尽灯枯。

而寥寥数语击溃了对方一辈子人生信念的阿南,却毫不怜悯,反而趁热打铁,逼问:“你如今错手害人,令太孙陷于‘山河社稷图’,险些酿成大祸,幸好如今还有弥补的机会,告诉我,当年你娘是如何救你渡过难关,如常生活的?”

众人听到这至关重要的内容,都不由得绷紧了神经。

就连皇帝,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呼吸,紧握住了朱聿恒的手。

“法师,只要你能救得朕的孙儿,过往你一切种种,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韩广霆的目光落在朱聿恒被皇帝紧紧握住的手上,看着这双举世罕匹的手,望着这个他倾心欣赏的年轻人,他双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摇了摇头,一声叹息。

“没用的……回天乏术了。”

众人心中早已知晓这注定的结局,皇帝与太子更是心下洞明,朱聿恒的命运,早已在二十年前被他们献祭于乾坤倒悬的那一刻。但听到他如此冷酷的判决,都是窒息难言。

阿南急声问:“回天乏术是什么意思?”

“当年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图’发作,我娘费尽心血,殚精竭虑,终于找到了挽救之法。她寻到了我身上玉刺的母玉也就是从中取玉制刺的那块玉矿石,以应声共振之理,用了二三十年时间,才将我血脉中淬毒的碎玉慢慢吸聚出来,清除完毕。”韩广霆竖起两根手指,道,“所以,需要两个条件,第一,在痊愈之前,伤者需长期居于四季炎热处温养,否则,治疗时若遇寒气,血脉收缩会加大碎玉拔除难度,甚至功败垂成。”

“难怪你娘亲会选择带你出海,定居于海岛之上。”阿南转头看向朱聿恒,朝他一笑,“其实,海上也挺好的,你以后就有大把时间,可以和我一起去看遍九州四海的景色了。”

悉心培养了二十多年的继承人、天下亿万人归心的皇太孙,只能一辈子居于海外医治续命,皇帝与太子都悲怆不已。

“但,只要聿儿能平安地活下去,就算卸下重任长居海上,与我们再不相见,又有何妨!”太子抬眼看着皇帝,哽咽道,“相信陛下与儿臣一般,都能忍心割舍!”

皇帝望着朱聿恒,良久,终于缓缓点了一下头,道:“天高海阔,在陆上,朕的孙儿是未来太平天子;在海上,也定能平定汪洋,令寰宇四方海不扬波!”

看着祖孙三代依依泪别的模样,韩广霆语带讥诮道:“没这么糟糕,治疗间隙也可以偶尔回陆上,只要保护好经脉就行。只不过,他能在海外活下去的前提是,找到当年那块玉母矿,否则,以应声之法清除碎玉余毒便是妄想。”

“那块玉母矿,如今在哪里?”

听着众人急切的问询,韩广霆却不为所动,脸色愈发漠然:“这便是我说的,回天乏术的原因。二十年前我催动燕子矶阵法时,因时间提前太早,担心机关尚未达到催发玉刺之时,因此为了保证成功几率,便将那块玉母矿放入了阵眼之中,以期增强应声之力。而后,阵法发动,如今那块母矿,应当是已彻底埋在阵法之下、长江之中了!”

滚滚长江,万里波涛,江心沙洲如今早已改换了地形、掩埋了痕迹,别说寻找一块玉石了,就算是当年那庞大的阵法,也早已坍塌深埋,永不见天日。

阿南却毫不犹豫,向他摊开手:“有阵法地图吗?告诉我那块玉母矿长什么样!”

韩广霆冷冷道:“那阵法已经发动坍塌了!”

“未必,刚巧我之前就去探索过草鞋洲,依我看来,那沼泽构造十分天然,地下就算有大变动,也未必就没有一线生机。”阿南斩钉截铁道。

见她如此果毅决断,朱聿恒心下不由得涌起一阵酸涩,却又难掩胸臆感怀。

他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沉声道:“是,就算是最后的希望,我也会竭力抓住,永不放弃。”

“纵有方法可入,但阵法发动后地下坍塌崩裂,必是危机四伏,至为危险,别说你们,怕是我娘重临巅峰,也无法下去……”

阿南打断他的话:“少废话,你怎么知道我们比不上你娘?”

“你早已不是当年的三千阶,拿什么与我娘比?”韩广霆正反唇相讥之际,目光落在与她并肩而立的朱聿恒身上,一时迟疑了片刻。

阿南又笑了笑,一把揽住朱聿恒的手臂,扬头问:“如果是我们两人的话,又是否可以一搏?”

这对携手破解千难万险的少年男女,在这最后的时刻,眉目间全是凛然无惧的模样。

韩广霆正在迟疑之际,却见身后傅准起身,轻咳道:“既然如此,我也拼尽全力,为你们相护一程吧……”

韩广霆恼恨地瞪了这个反骨外甥一眼,问:“他们义无反顾下地,是因为阵中的玉母矿,一个关系着他的‘山河社稷图’,一个关系着她身上久治不愈的旧伤,那玉母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拖着这苟延残喘的身子下去干什么?”

傅准抬手捂唇轻咳,说道:“因为,沙洲阵法的地图,早在二十年前已被我毁去。如今这世上唯一知道如何进入那阵法的,只有我一人了。”

一听此言,皇帝当机立断道:“既然如此,便以你们三人为首,挑选精锐下阵,务必将当年那块玉母矿稳妥取回!”

“可……那地下局势必定务必艰难危险,聿儿好不容易从西南山区脱险回归,难道又要亲自以身涉险?”太子哽咽着看向儿子,满脸悲怆,“聿儿,不如,此事可交托于……”

“父王,请恕孩儿不孝。”朱聿恒自然知道父亲要说什么,他紧紧握着阿南的手,以抚慰劝阻了他,“事已至此,孩儿岂能龟缩于此,等待他人纾解危难?请陛下与父王放心,我与阿南,定当竭尽全力,争取生机!”

第十六章 永生永世

船队进入沙洲,在芦苇荡的正中心,便是青沉沉的沼泽。

阿南上次探索过这片看来人畜无害的沼泽,知晓它平静缓慢的表面下极为凶险,才能如此妥帖地保护着六十年前的阵法。

“当年的傅灵焰,又是如何在这边设下阵法呢?”阿南推敲着地图,不甘心道,“既然有阵法可破,那必然得先有这个阵法。既然她能在这里设下阵法,我们又为何不能用她的方法来破解呢?”

“南姑娘说得对,确实是这个道理。”傅准拍手赞赏道,“不过,我刚好看过拙巧阁的记载,关于如何在沙洲沼泽中设阵,讲得很清楚。先在旁边设置板材,阻隔流动的泥水,然后连续戽水,同时运送泥沙填入其中,得到了干硬的土地,然后才得以开始施工。”

可如今,阵法已坍塌,他们就算阻隔了沼泽,也没有彻底挖掘的意义了。

墨长泽诸葛嘉楚元知等人被紧急召集,商讨破阵之法。但仓促之间,众人对这个沼泽都是手足无措。

沼泽并非常见的地形,而阵法多在大山巨壑,如果是行军打仗,更是都在平原大川上设置杀阵,哪有在沼泽上设阵的先例?

“其实,这也可以算作是一个水面,只是这水面咱们没办法用船驶进去。”阿南蜷缩在椅中,若有所思地绕着头发,看向外面茫茫江面,“说起来,我们在海上之时,寻找方向是我最为擅长。以水流与风向,以星辰与日光……”

说到这里时,她的眼睛忽然亮了,猛然坐直身子,说道:“从空中!以飞翔之物测算及指引方向,自然就不会受水流和炫光影响了!”

在空中机械飞翔的物事,自然不会被日光迷了眼睛,更不会被水流影响,只会按照设定好的方向,执意地扑向自己的目的地。

她当初送给竺星河的蜻蜓,便往往借助风力,从她的船飞向竺星河的船,以快慢和角度来传递她的心情。

可惜,她的蜻蜓已经永远地埋在了顺陵神道之下。

但幸好

她的目光,落在了傅准肩头的孔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