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内满填的石灰木炭被一把把捧出,最后,中间只剩下一团漆黑的骨殖,盘腿坐于缸中,尚有干瘦皮肉附在骨架之上。

显然道一法师遗体防腐不错,金身已经成了。

在木鱼声声中,诵经声越发响亮。金身被缓缓起出,迎进旁边空置的小屋,暂时安放在木桌之上。

朱聿恒抬手示意僧众们全部退出,只剩下他们三人守于室内。

李景龙向着金身合十为礼,正在低头默念佛偈之际,一个不留神,阿南这个女煞星已抓过朱聿恒手中麟趾,向着金身上包裹的麻布狠狠劈下。

利刃在那团腐烂的布匹上划过,一挑一抹,便将这团漆黑干布给剥了下来。

李景龙一见她居然在金身上动刀,顿时惊恸不已,不顾一切扑了上来,拦在遗体之前,哀求朱聿恒道:“殿下,求您看在圣上面子上,将法师的金身保住吧!当年法师在南下之时,可是立下不世大功……”

“怕什么,贴金的时候,不反正要剥掉这层麻布的吗?”阿南反问。

李景龙哑口无言之际,朱聿恒面色凝重地盯着那具骨殖,对李景龙微抬下巴:“太师,你仔细看看,法师这具尸身,可对吗?”

李景龙见他神情不似酒醉,迟疑着回头看向了后面的尸身。

被剥除了麻衣的尸身,肉身已变得漆黑,肌肉因为失去了水分而萎缩干枯,下面的骨头与经络更为明显。

李景龙落在金身上的目光顿了许久,脸上终于露出惊诧错愕之色。

朱聿恒见情况与自己所料不差,便又问:“如何,太师与法师最为交好,对他身上的情况,应当略知一二吧?依你看来,这尸身是有什么不对劲?”

李景龙看着这具尸身,艰难地道:“确实不对……法师当年与我一起钓鱼时,夏日衣衫单薄,偶尔会因为钓到大鱼而弄湿了衣衫,我记得他身形矫健如松柏,要精瘦许多,当然……”

他看着如今已经变成干尸的道一法师,脱水干瘪的身躯上却可以看到小腹上下垂的一层肚腩,似是一层小口袋罩在身上。

朱聿恒又问:“另外,太师不是说法师身上有青色的痕迹吗?本王身上的青色痕迹与法师身上的应是一样的,在遇到石灰之时会显出红色,但这具身躯埋藏在石灰混合的防腐物中,如何会毫无痕迹?”

毕竟,那是埋在体内的药物,并不会随着死亡而消失。

“原来,那青龙遇到石灰,还会有这般变化?”李景龙倒吸一口冷气,迟疑道,“这么说……难道这具躯体……这具……”

朱聿恒肯定道:“依本王看,很有可能被掉包了。”

阿南挑亮灯火,仔细查看,确定皮下绝无任何药物痕迹后,才在干枯遗体的面容上仔细寻找。

李景龙正努力回忆着当日情形,心乱如麻之际,却见阿南已经胜利地一笑,臂环中小刀弹出,在遗体的耳廓之前轻挑。

随着她手下极轻细微小的挑刮动作,耳廓之前,有一张薄得几乎一吹即破的皮,被她揭了出来。

只可惜,东西在千日炭灰中埋藏,虽然保存住了,却也脆干无比,即使她下手再轻,也只揭出了比指甲略大的一小块,便破损了。

阿南将它展示给面前二人看,又指了指尸身依旧完好的面部皮肤:“很显然,入缸时这具尸体的脸上,罩着一层人皮面具。”

李景龙震撼不已,呆在原地久久无法反应。

而朱聿恒与阿南将麻布重新草草敷回干尸之上,示意李景龙与他们离开。

等候在外的僧人们赶紧抢进去,将遗体陈设好,商议请匠人来修金身的大事。

毕竟,皇太孙殿下酒后胡作非为,他们谁敢说什么,只求朝廷多拨点金银下来贴金身才是正事。

出了大报恩寺,李景龙依旧沉浸在震惊中。

送他回府时,朱聿恒下了马车,问:“天寒地冻,太师可方便我们去你家中,喝一盏茶暖暖身子?”

李景龙哪敢拒绝,赶紧请他们入府。

阿南蜷在椅中,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问神思还有些恍惚的李景龙:“太师,在大报恩寺的那具尸身,定然不是法师无疑了。那依你看来,法师的金身,什么时候有可能被调换?”

李景龙喃喃道:“不可能啊。我亲眼看见法师进入酒窖,也亲眼看到他上一刻让我尝尝美酒,下一刻便失足坠亡,更亲手把他搬上马车,一直跟着马车不曾停下,直到确定法师断气……”

说到这里,他一拍桌子,怒道:“这么说,法师定是在去世之后,遗体被人调换了?这可是圣上降的旨,要金身永存以供香火的,谁敢如此大胆,居然调换法师遗体?”

朱聿恒安慰道:“太师放心,我看其中可能有内幕,定会让人好生调查。”

李景龙点头称是,灌了半壶茶却消不掉他的火气。

阿南又问:“太师,你说道一法师身上有青龙,那,当日在酒窖出事的法师,身上可有这痕迹?”

李景龙肯定道:“那自然有啊!而且那日我们因为喝酒而全身发热,法师还将衣襟扯开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说到这里,他迟疑了片刻,然后又道:“不过……那日他的青龙纹身上,有些怪异之处,至今想来令我诧异。”

阿南眉头微挑:“哦?”

“就是……当日在出事之时,我与法师不是一起去酒窖中寻找美酒吗?那时我因为酒醉摔倒,所以只坐在外面,直到他滚酒坛喊我注意时,我在朦胧间,好像看见了……法师因为酒后发热而扯开的衣襟内,皮肤上那淡淡的青龙显出了些许赤红色,就像几条赤龙缠绕在他的身上一般……”

又是赤龙。

阿南与朱聿恒对望一眼,问:“也就是说,他身上那几条原本淡青色的痕迹,忽然变红了?”

“对,这岂不是很诡异吗……是以刚刚我听殿下说那青龙遇到石灰会变色,心头也是震惊不已。”李景龙敲着头道,“当时我还以为是自己喝多了酒,迷糊之间看错了,因为后来法师从斜坡上摔下,我赶过去扶起他时,仓促间也瞥了他身上一眼,便只看到以往那般青色的痕迹了……”

他虽然这样说,但阿南却不这样想,她向着朱聿恒看了一眼,在他耳边张口低低地说道:“当时酒窖内,有除湿的生石灰。”

朱聿恒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向她一点头。

两人心有灵犀,自然不会当着李景龙的面细说,只问:“太师,关于道一法师之事,可还有其他线索?或是他素日有何怪异举动,或许可助我们破解法师遗体疑云。”

“这……”李景龙皱起眉,绞尽脑汁。

他被削爵之后,虽依旧挂着太师的名号,但在朝中一直可有可无。如今好不容易,皇太孙因为当年法师之事而多次折节拜访,心下觉得自己或许起复有望,不必再天天钓鱼消磨了,自然搜肠刮肚,想再弄些重要的东西出来。

“唉,法师待我,真是一片赤忱真心。当年我被弹劾削爵后,陛下一则为抚慰老臣,二则为平息悠悠众口,曾让我镇守行宫,聊充闲职。当时朝中众人无不避我而走,唯有法师常带酒前来,与我一醉方休。”说到这儿,他又想起自己职责所在,忙找补道,“但行宫寂落无人,再者护卫众多,我们也是偶尔、偶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