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碧眠在旁边看竺星河神情,对司鹫微笑道:“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大雁是最忠贞的,你把一只打下来了,另一只可怎么办呢?”

“还要管这个吗?我以前和阿南可打了不少。”司鹫挠挠头,想想又笑道,“你要是跟阿南说这个啊,她肯定会说,那就两只一起打下来呀,成亲都是要提上一对的!”

方碧眠笑着看向竺星河,而他已收回了目光。正当转身要走时,他忽然又迟疑了一瞬,回眼看向海上。

冯叔驾驶着快船破浪而来,站在船头的一人,身穿蔽旧布衣,头戴斗笠。

船速太快,船头在急浪上忽起忽落颠簸不已,那人却似与这大海有默契般,身形随之起伏微动,如钉在了船头。

竺星河望着那条身影,那一贯微抿的唇角此时缓缓扬起。

任由海风吹起他的鬓发衣袖,他向前踏出两步,站在船头最高处迎接归人。

见久违的公子站在熟悉的船上等待她,阿南不由得欣喜万分。等不及搭上跳板,两艘船头擦过之时,阿南一纵身便跃向了公子,笑声欢快:“公子,我回来啦!”

竺星河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扑来的她,但在即将碰触到时,又改成了拉住她的手臂,免得她站立不稳。

可阿南身手灵活,哪需要他的扶持,搭了一把后便已站定,笑盈盈地看着他。

竺星河打量她这一身糙汉装扮,还没来得及问话,旁边司鹫已经又惊又喜地叫出来:“阿南,你怎么搞成这样?我的天啊丑死了!”

方碧眠也笑道:“南姑娘你先坐下喝口茶,我给你打水洗把脸吧。”

“不用不用,我马上得回去,那边还有事情呢。”阿南忙制止她,一边对公子解释道,“我是瞅空跑出来的,待会儿还得回去呢。”

竺星河微皱眉头,问:“牵涉你的案子那么棘手,还没解决吗?”

“解决嘛……其实也差不多了。苗永望的死啊,行宫的刺客啊,我们也都心里有数了。”阿南接过方碧眠递来的茶水,着意多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温婉地望着自己微微而笑,毫无异状,便也朝她一笑,然后道,“但我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办,相信能帮到公子。”

竺星河见她神秘的模样,便示意她随自己到船舱内。等她如常蜷缩在椅中找好了舒服的姿势后,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着,问:“怎么?”

阿南略正了正身躯,道:“我此番回去,打探到了不少消息,也与阿……与朝廷有了接触,摸到了他们的口风。”

竺星河微扬眉梢,但并未出声。

“如今朝廷对关大先生在九州各地设下的杀阵束手无策,灾祸异变必然引得民乱纷起。虽然官府一直在追查线索,但目前拿到的地图依旧晦涩不明。”阿南凝望着竺星河,信心满满道,“我相信,天底下能帮他们的,只有公子的五行决!”

竺星河低低地“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瞧着她,问:“你的意思是,朝廷如今要寻求与我合作?”

“是呀!我想这也是大好事。兄弟们可以解除海捕身份,换得在陆上的自由,公子不也一直希望能破除灾祸,拯救黎民吗?”阿南眼睛晶亮地望着他,道,“上次公子命我去救黄河堤坝,我势单力薄没能成功,如今有朝廷雄厚之力为靠山,公子一定能挽救苍生,实现心愿!”

竺星河垂眼看着杯中碧绿茶汤,淡淡道:“如此说来,倒真像是好事。”

“对吧!所以我一探到口风,知道此事有望后,赶紧回来找公子了!若朝廷真能给出足够诚意,并且出具妥善的合作方式,那我们大可在保持时刻抽身的警惕下,试探着与他们合作下最重要的是,兄弟们能洗脱海捕身份,不至于被朝廷通缉,无法登陆。永泰行也不必倾覆,被牵连的人都能安然无恙,公子觉得呢?”

她筹划得热闹,但竺星河只端详着她,并未出声。

阿南终于停下来,迟疑了一下:“只是……不知公子的意思?”

竺星河搁下茶杯,那双幽深的眸子望着阿南,徐徐道:“阿南,你太天真了。”

阿南心口一震,看着公子平静又坚决的神情,喃喃问:“怎么……”

“你在与世隔绝的荒岛长大,掌握了世上最高深的技艺,能破解世间最艰深的阵法,你纵横四海无人可挡,可你……不曾见过权力斗争,不知道这世上最残忍血腥的东西是什么。”

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阿南默然看着他,双唇嗫嚅,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十四章 逝水流年

阿南其实很想告诉公子,我知道的。

十四年前,她离开那座孤岛,被送去了公输一脉学艺。

用了近十年时间,她顺利出师,成了当世无人可及的三千阶。又用了三年时间帮助公子平定四海。

其实现在想来,那可能是自己最好的时候。

那时她还年轻,心中除了公子一无所有。她曾经纵横四海,拥有广袤无垠的天地,可她的人生,其实也很狭窄。

狭窄到,枯槁孤单的人生中,唯一的方向与期盼只有公子。

他喜欢的,她便去做;阻碍他的,她便去铲除。风雨无阻,坚定不移。

十七岁时,她随公子回归故土。明面上,公子是按照父母的遗愿落叶归根,可她知道不是的。

她永远记得老主人去世那一日,在狂浪扑击的断崖上,痛哭失声的公子。

“我知道,公子您的心里,一直记挂着二十年前的国仇家恨。”阿南声音低低的,但她那双比常人都要亮上许多的眸子一直盯着公子,一瞬不瞬,与她的话语一般,毫无犹疑,“两年前,我跟着您踏上这条路时,便知道这会是条不归路,但我那时早已下定决心,就算死,能为公子而死,也是司南死得其所。”

说到这里,她却缄默了下来。

可踏上这片陆地后,她按照师父的吩咐去拜会各家门派,与公子分别之后,才发现,这个世界太大了,大得超乎了她十七年人生能想象的范围。

名山大壑,荒漠草原,她从未见过的人烟阜盛都市繁华,万千人欢笑与忧愁之处、安居与迁行之所。

在海上的时候,她面对的全是海匪盗贼,只需要按照公子的吩咐,一往无前地斩杀恶徒便可以了。

可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有公子的小女孩。她的生命里,出现了萍娘用性命保护下来的囡囡,有过将母亲遗骸托付给她的葛稚雅,以及为了保护她宁可承受最难堪折磨的绮霞……

还有,无数次在生死的天平上,毫不犹豫选择脚踏死亡,将她送上生路的阿言。

她想要保全他们,更想在公子陷入深渊前一刻拉住他,阻止这滔天洪水,让每个人都能走上最好的那条路,在日光下从容度过自己的人生。

“我至今依旧是这样想的,我和兄弟们都愿意为公子豁出性命,百死无悔。”阿南直身正坐,一反素日的慵懒散漫,姿态与神情都无比郑重,“可万一,公子现在走的这条路错了……”

竺星河没回答,只是看着她的目光中带上了寒意。

“我知道公子身负血海深仇,也知道当今皇帝为了登基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腥。”阿南凝望着他,道,“可是公子,二十年过去了,朝廷已不再是当年的朝廷,纵然我们有必死的决心,可我们区区百人之力,要撼动这万里江山谈何容易?到时只怕兄弟们徒然牺牲,无法建功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