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闹海之后,关外发了大水。

雨下得跟天河漏了似的,浑浊的黄水卷着木头、牲口,还有人,哭喊声隔着厚厚的城墙都能听见,闷闷的。

哪吒那时候被关在祠堂里思过,祠堂又冷又潮,供桌上李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森森地立着,他?听见外面锣声,人声乱成一团,听见李靖在雨里嘶吼着指挥。

“堵住东门!沙袋!快!!”

“西城墙裂了!人!都给我上!”

声音又急又哑,跟平时训他?时完全不同。哪吒扒着祠堂高高的窗往外看?,只看?到李靖浑身湿透,糊满泥浆的背影,在雨幕和混乱的人群里像根快被冲垮的柱子。

他?正指挥着几个兵卒,把一个被木头砸断了腿的老头从水里拖出来,老头腿上血肉模糊,惨叫声撕心?裂肺。

李靖看?都没看?那伤口,只是吼:“抬走!下一个!”

转身又扑向城墙的裂缝处,用肩膀死死顶住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青筋在脖子上爆起。

那时候哪吒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点解气?活该,让你关我!可看?着那些在水里扑腾的人影,听着那些绝望的哭嚎,那点解气又没了。

他?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被浪头卷走,李靖想也没想就跳进?水里,浑浊的浪头瞬间把他?吞没,好一会儿才冒出头,死死拽着那女人和孩子,硬是?在激流里把人拖到高处。

他?爬上来时,官帽早没了,头发散乱贴在脸上,呛得直咳,脸色白得吓人,可立刻又吼着去指挥下一处了。

哪吒扒着窗的手攥得死紧,他?觉得李靖很蠢。明明有法力,明明可以?……可他?偏要像个凡人一样,用肩膀去顶,用命去填。

后来水退了,李靖像脱了层皮,人也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推开祠堂的门,哪吒还坐在冰冷的地上,没看?他?。

“知道错了吗?” 李靖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疲惫,但那份严厉还在。

哪吒抬起头,看?着他?爹脸上被石头划破还没结痂的口子,看?着他?官服上洗不掉的血污和泥浆,冷冷地问:“那些人,都活了?”

李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沉默了一下,才硬邦邦地说:“尽力了。死伤……在所难免。”

“你救了多少?” 哪吒盯着他?。

李靖眉头皱得更紧,似乎觉得这问题毫无?意义:“救一个是?一个!陈塘关数万百姓,岂能……”

“那为什么不多用法力?” 哪吒打断他?,“你明明可以?!你救他?们的时候,怎么不怕惊动?龙王了?怎么不怕连累陈塘关了?!”

那次闹海,李靖就是?用这个理由把他?押回来请罪的,怕他?连累全城百姓。

李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疲惫被一种更深的怒意取代。

他?两步跨到哪吒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混账!你以?为法力是?万能的?!天有天规!肆意妄为,只会引来更大的灾祸!今日你用法力救一人,明日就可能因你法力引来灾祸死百人!这道理你懂不懂?!”

“我不懂!” 哪吒猛地站起来,个子还不到李靖胸口,却?梗着脖子吼回去,“我只看?见你为了那些百姓,能跳进?水里!能拿命去顶石头!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可为了我……你亲儿子!你只会关祠堂!只会用东西压我!只会说‘怕连累百姓’!”

他?吼得声嘶力竭,小胸膛剧烈起伏,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祠堂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李靖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愤怒,有被戳穿的难堪。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为了更深沉的冰冷和疲惫。

随即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哪吒,只留下一个僵硬的,沾满血污的背影。

“冥顽不灵。” 他?丢下四个字,“关到你知道错为止。”

祠堂厚重的门再次关上,隔绝了外面劫后余生的嘈杂。

哪吒一屁股坐回冰冷的地上,嗓子眼?火辣辣的疼,刚才吼得太用力,他?抬手想揉揉,碰到的是?擦破皮的手心?,混着地上的泥灰,又脏又痛。

他?看?着供桌上那些冰冷的牌位,又想起李靖顶住石头时脖子上爆起的青筋,还有他?跳进?水里救那对母子时,浑浊的浪头打在他?脸上的样子。

酸。涩。胀得胸口发疼。

李靖心?里装着整个陈塘关的百姓,沉甸甸的,重得能把他?自己压垮,可他?呢?

大概就在最?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或者压根儿就没地方!就像这祠堂,专门用来关惹祸的累赘的!

救百姓,李靖是?真能豁出命去,跳激流,顶石头,眼?都不眨。

可对他?这个儿子……除了关祠堂,冷着脸训斥“怕连累百姓”,他?还会什么?!

“嘶……”

哪吒吸了口冷气,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的伤。那是?被龙爪刮的,他?抬手抹了一下,指腹沾上一点暗红的血痂。

脑子里猛地蹦出那张狰狞的脸,还有那双冰冷残忍的竖瞳。

他?想起海边渔民家被冲垮的破茅屋,想起沙滩上捡到的半只红绣花鞋,陈塘关有户人家,有个小丫头经常穿这鞋,可现在,它?躺在这里,鞋头还沾着血。

妖龙不杀,难绝后患!

那些被吃掉,被淹死的童男童女,他?们爹娘撕心?裂肺的哭喊,难道都白死了吗?!他?们难道不是?李靖嘴里要保护的百姓?!

戾气猛地冲散胸口的酸涩,哪吒猛地抬起头,脏兮兮的小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凶狠的执拗,他?盯着祠堂紧闭的门。

他?没错!

敖丙该死!抽他?龙筋,扒他?龙皮,他?一点都没做错!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干!杀得更快!更狠!直到海里再没有敢祸害百姓的孽畜!

祠堂里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手心?的伤口被泥灰糊着,又痒又痛,可他?感?觉不到,这点皮肉痛,比起那些无?辜孩童再也回不来的命,算个屁!

就在这时,门轴发出声响。

门被推开一条缝,李靖又出现在门口,逆着外面昏暗的天光,看?不清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