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应正端起?粗瓷茶碗的手微顿,碗沿停在唇边,她抬眼?看杨婵。
“不必了?,我在守丧。”
“啊……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她看着与应,心中瞬间勾勒出无数凄苦桥段。眼?前这位姐姐,定是经历了?常人难想?的悲恸,才将一身素白穿成了?盔甲,将心门紧锁。
可她的回答一直简短,莫非是自己这自来熟的性子惹她不喜了??
“姐姐……”杨婵小?心探问,“你……你似是不爱言语?是我太聒噪,令你无趣了?么?”
与应摇首,目光落在茶碗漂浮的茶叶梗上:“我只是……不善言辞,不知如何回应,有时可静坐无言整日?。握剑,处置……些许事,尚可。与人交谈,不太擅长。”
杨婵眨了?眨眼?,觉得?这性子颇为稀罕。她生性活泼,最耐不得?寂寞,看着这姑娘清冷疏离的模样,不知怎的,竟让她想?起?天庭一位故人。
二哥提起?那位元君时,语气复杂,说她清冷自持,如月下寒潭,静水流深,于喧嚣天庭中自辟一方?天地?。
眼?前姐姐,竟有几分那样的神韵。尤是那双眼?睛……杨婵细观与应低垂的眼?眸。
她亦非扭捏性子,如此想?着,便也说了?:“姐姐的眼?睛,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哦?”
“我二哥的朋友。”杨婵笑了?笑,带着几分少女憧憬,“名唤‘与应’。二哥说起?她时,总是……”她似觉后?话不宜对初识的凡人道,转了?口风,“总之,姐姐的眼?睛,像她。皆是那种……琉璃似的,又清又冷,好似万物皆明,又似万物皆空。”
与应淡淡道:“是吗。”
杨婵见她反应平淡,又思及她言在守丧,心中那份脑补的怜惜更甚。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姐姐,你……可是极喜欢你的亡夫?”
茶摊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喜欢?亡夫?或许初入凡尘的她或会迟疑,但如今……她分不清了?,只因记忆中哪吒太过惊艳,每每得?见“三太子”,心口便如被细针攒刺,隐隐钝痛。
其实更多的,是遗憾。那场烟火太过短暂,他们似永远在错失圆满,每一次以为触手可及的幸福,总被现实无情击碎。强行靠近,终究是互相灼伤,或……一方?彻底熄灭。
她与哪吒,是否本就?不该相守?
她答:“……我不知道。”
“唉……”杨婵轻叹,托着腮,“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姐姐这般好的人……定是遇上了?极好的人,才如此念念不忘。不像我二哥……”她来了?兴致,凑近些,“我二哥,整日?板着个脸,活像谁欠他八百吊钱!前些年,我瞧他对那位似有些不同,还以为铁树要开花,能给我找个嫂子呢!结果?你猜怎的?”
杨婵撇嘴,对自家兄长恨铁不成钢:“那位转头便嫁了?旁人!就?是那个脾气火爆、动辄掀桌子的!啧啧,真不知那位姑娘看上他什么?论相貌,我二哥不差!论本事……好吧,他打架是厉害些,可过日?子又不是打架!我二哥多稳重可靠!真是……可惜了?!”
与应静静听着。许久未遇这般热情之人,竟让她有些不惯,然杨婵言至此处,忽地?收了?话头,凝视着她。
“姐姐,你方?才说……你不知道?”
与应下意?识抬眼?,却像被她澄明的目光刺到?般,垂下眼?帘。
“嗯。”
“可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在撒谎。”
“或者说,你在欺瞒你自己。”
“你说你在守丧,守的是谁?是那位令你‘念念不忘’的‘亡夫’?可你提起?他时,眼?中无爱恋柔光,无追忆甜蜜,只有……一片荒芜与痛楚。”
“姐姐,你真不知么?还是……你不敢知?”
“他让你很痛,不是么?”
“……”
杨婵的话语,划开了?她精心构筑的伪装,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创口。
她启唇,欲反驳,欲否认,欲再次缩回那层壳中。可杨婵所言无错,她很痛,所以她逃了?,她不想?面对那早已明了?的事实……
身体颤抖起?来,连带着手中茶碗咯咯作响,温热的茶水泼溅而出,烫红了?她的手背。
杨婵轻轻一叹,伸出手,用素帕拭去与应手背上的水渍。
“果?然是你,与应。”
“是我二哥。”杨婵收回手,坦然承认,“是他让我来的……”
她迎着与应抬起?的目光,无奈一笑:“别那般看我,元君。二哥他说,你面上瞧着万事不萦怀,可骨子里比谁都骄傲,比谁都要强。他若贸然现身于你这般……狼狈之时,你非但不会受他相助,恐还会觉他施舍怜悯,记恨一世。说不得?哪天法力恢复,头一个便要掀了?他的灌江口。”
“是以,他只能远观,徒自焦灼。直至……直至他感知你心魂之力急速枯竭,那心魔气息却愈盛,才实在坐不住了?。他知我性子跳脱,爱往凡尘跑,便央我下来寻你,看能否在不惊动你的情状下……帮帮你。至少……让你有个暂时安稳的所在落脚,将养这快被榨干的身子。”
她指了?指这座茶摊,又遥指镇东方?向:“这镇子,这茶摊,乃至那庙祝‘表叔’,皆是他安排。他只想?予你一处……能喘息之地?。”
“二哥他……万事皆憋闷于心,如块捂不热的顽石。可他的眼?神骗不了?人,尤其……是看你之时。”
她端起?自己的茶碗,目光落在袅袅热气上,似在追忆某个遥远画面。
“那时我刚自华山下脱困不久,随二哥赴天庭蟠桃宴,我坐于二哥身侧,只觉无趣,便四处张望。然后?,我看到?了?你。”
“你就?坐在对面不远,周遭仙子谈笑风生,你却只微垂着眼?,听旁侧一位老星君絮叨上古旧事。那人还是你的对头,唤作……福德星君?换作旁人早不耐烦了?,可你听得?极是认真,无半分敷衍。”
“我那时便想?,这位元君真好看。非是艳光四射的好看,是干干净净、令人心也随之静定的好看。”
“然后?……”杨婵顿了?顿,唇角泛起?一丝复杂笑意?,“那位来了?。一身火红战袍,带着刚从沙场归来的煞气,穿过人群,径直坐到?你身侧。”
“他与你说了?一句什么,我未听清,只看见你抬眼?看他,面上无甚表情。可就?在那一瞬,我仿佛看见那平静水面之下,有什么被轻轻搅动了?。极短暂,但确实存在。”
杨婵轻轻吁出一口气:“自那时起?,我便明了?。二哥看你的眼?神,是安静的倾慕,而哪吒……他不同。他如一团烈火,莽撞闯入那片清冽寒潭,非要搅动它,非要令其泛起?波澜。仿佛唯其如此,那潭水才算‘活’了?,才添了?‘生趣’。”
“后?来之事,二哥皆告知我了?。”
杨婵放柔声线:“元君,放下那些骄傲与执拗吧。二哥他……是真心忧你,我亦然。那庙宇虽……供奉的是那位,然确然清幽,张伯人极好。去那里将养些时日?,可好?至少……先将身子养一养?你这般模样,一阵风便能吹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