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时齐向然走的是河街上头那条巷街,天蒙蒙亮,这个点儿卖菜的大爷大妈刚把摊摆出来,巷口的包子铺笼屉也刚上气。

齐向然坐门口等了一阵子,把自己早饭解决好,买了笼小笼包,提溜了碗稀饭,从菜摊子往里头一直走。

人越来越少,甚至变得冷清,路边几个晨间闲话的姑婆见齐向然走远,往他身上翻白眼,不知道谁说了句什么,几声鄙夷的骂,一口浓痰啐在地上。

这时候左边大院子里人都还没醒,他住的这边小院子门也都紧闭着,是红灯区许多年如一日的早晨。

昨夜的雨水早就蒸发掉了,空气里长年飘荡着淫.秽颓靡的残迹,就算一晚上没营业,这气氛还是散不去。

齐向然推开门,从屋檐下绕过去,透过蒙尘的窗往屋里看,倪辉侧躺着在睡,只穿条裤衩,呼噜震天响。齐向然反手从窗框下面摸出钥匙,开门把包子稀饭扔他桌上。

早料到了倪辉必定熬夜到现在才睡。这包子稀饭他吃不吃,什么时候起来吃,不是齐向然要操心的事儿。该敬的孝心他这个当儿子的会偶尔敬一敬,再多却也没有了,相看两厌的关系何必搞那么多温情。

齐向然回屋倒头就睡,这一觉昏天黑地,从他闭眼起就在做那个混沌的梦,梦里头的他还是一身学生打扮,逮着一个黑影玩儿命地追。

说来也奇怪,别人做梦都是梦见有怪物一直追自己,到齐向然这儿却成了他追怪物,追着追着,齐向然脸上忽然扑来一斛温热,然后雨就下了起来,他被水渍眯了眼睛,再一眨,他追逐的影子早已经远去,到了河对岸的天边。

“还他妈不起来?”

又是一阵热意,水滴滴答答往齐向然后颈流,枕头全湿了,意识到这一点,齐向然顿时清醒,霍然从床上蹦了起来。

“操,是不是有病?!”齐向然抹了把脸,又蹙着眉去抖衣襟,浑黄的水渍沾得到处都是,一股子粗茶的糙味儿,抬眼看向面前的人,他正悠悠地啜茶,嚼两下抿到嘴边的茶叶,又往杯子里吐回去。

被泼醒没人会好受,齐向然脸沉得能拧出水:“你他妈又发哪门子疯?”

“我发疯?”倪辉扯起嘴角一笑,也因此牵动脸颊僵硬的刀疤,显得阴仄,“到底谁他娘的在发疯?”

见他这神情,齐向然了然了,眉毛一挑:“这回又是几天啊?”

“你知道是吧,”倪辉把茶杯往桌上搁,金属和木头碰撞,“当”一声,他对齐向然知道昨晚的事情一点儿也不意外,“怪不得躲在外头不回来,我听说你跟那小警察挺好啊?这事儿你干的?”

“我倒是想干,我也不是警察啊,”齐向然哼笑,“你以为我像你么?藏头露尾的,一遇上事儿就找替罪羊,张叔这回又得在里头呆十天吧?”他看着倪辉的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下作。”

对这话倪辉也没什么大反应,只是笑沉了下去,“耿淮,”他曲起手指在桌上敲,“是叫这名儿吧?小兄弟混得不怎么行啊,扫黄大队有什么前途,要不我找人关照关照?我儿子的朋友,那也是我朋友嘛。”

“有种你试试,”齐向然扬了扬下巴,“你一开妓院的,人家扫黄扫你头上那不是理所当然?你报复回去,那他妈叫袭警,可就不是拘留所里走一圈能了的事儿,这道理你黑龙还能不懂?”

他说这“黑龙”俩字就是憋着劲儿故意给倪辉添火的了,还没完,齐向然嘴里还在继续:“再说了,那队里又不止他一人儿,你关照他一个有个屁用,有本事你关照关照整个派出所啊,在这儿吓唬谁呢?吓唬我啊?我就一小混混,和人民警察那可真是沾不上一点边儿。”

倪辉不笑了,脸上也没一点表情,他五官长得本来就有点显凶,平时跟人笑笑吵吵时看不太出来戾气,但只要一这么安静下来,配上那道老疤,眼神黑漆漆地一对上人,气势确实很足。

“少爷,”倪辉看着他,“没把你打服是吧。”他的指尖仍在桌上敲,过了两秒,又嗤笑一声,“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心里头清楚,看在那笼包子的份上,我今天不跟你计较。”

“嗬,那我真是好大的面子,”齐向然嘴角一扯,挑衅笑道,“别跟我客气,那包子我也经常买给街头那条老黄狗吃。”他死盯着倪辉的眼睛,“怎么?这表情什么个意思?想揍我啊?”

齐向然往前逼了两步,用贴膏药的手指自己的脑袋,舌尖抵着后槽牙,笑得挺狂。

“你来,有种朝这儿揍,我要吭一声都他妈算我怂,你要揍不死我你他妈就是我孙子!”

电话响了很久,对面都没人接,估计这会儿公事还多。略过跟倪辉这一茬,齐向然把事情简单说了下,编了条微信给耿淮发过去,让他上下班都注意着点儿。

扭头进了那家老诊所,吴老头竟然又在包中药,听见动静还那么掀起眼皮瞅他一眼:“又挨揍了啊。”

这话给齐向然听乐了:“怎么就不能是我揍别人顺带光荣负伤呢,挨揍这俩字儿听着也太刺耳了。”

吴老头又掀起眼皮,这回多看了会儿,但没吭声。

“来盒儿创口贴吧,再补点绷带、酒精什么的,药油也没了。”齐向然弯下腰,脸冲着西药柜后头的镜子,先头出门的时候还好,这会儿颜色全上来了,鼻青脸肿的看上去确实骇人。

他笑了下:“别看我这样儿,老家伙伤得不比我轻,小爷我纯属为民除害了。”

“要上劲儿揉,”走之前吴老爷还是叮嘱了句,“药效进去了才好得快。”

齐向然摆摆手算是回应。伸手能碰到的地方他从来都是上了劲儿的,碰不到的那也没办法,反正到了时间自己也得好。

他看了眼手机,耿淮还没回消息。

昨晚在酒吧接那个电话的时候,耿淮他们已经到现场了,到处都乱得很,耿淮没见着齐向然,才打电话过来问了声。

不过就算齐向然在现场这事儿也跟他没半毛钱关系,院子的产权证上都写的人张叔的名字,每间房的女人也都是租客,有正儿八经的租房协议,虽然下坝村昨晚雨下得不大,但生意也比平时差,就抓了两个现行,只够把人拘留个十天八天的。

倪辉要把一切都算在齐向然和耿淮头上,那齐向然可不答应你自己河边走湿了鞋,关他俩屁事儿啊。

但倪辉这人赖得很,他一提起耿淮,齐向然就明白,这事情他就认定了是齐向然通过耿淮向他们扫黄大队举报的,把账记在了他俩头上。

那也无所谓,齐向然早明白了,在这里,用嘴巴解决不了问题,只能靠拳头。所以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勾着倪辉把火气撒在了自己身上,一时半会儿那老家伙找不着耿淮麻烦,也没那么大胆子。

齐向然虽然原来经常领着一帮富二代打架,那也只是在学校里头,对上学校外头那些人就不够看了,所以现在一身的“武艺”,基本都是这几年在下坝村跟倪辉、跟那些小混混们打架时练出来的。

他自己是落伤了,倪辉也没从他手里头占到便宜,甚至最后倪辉抄着门口那把竹椅往齐向然脑袋上抡的时候,齐向然稍微一抬手就挡住了,没让这可怜的椅子再瘸上一个腿儿。

想一想,时间过得多快啊。

齐向然沿着街边往回走。

再往前数,刚到这里的那会儿,一挨揍他站都没余地站起来,更别说还手了,只敢抱着脑袋哭成个鳖孙。

走着走着,又路过那家杂货店,齐向然没注意,踩着一小女孩的玩具,给人捡了起来,见到她们几个在扮家家酒,逗留了片刻。

正值傍晚,日辉稀薄,杂货店门口的紫茉莉全开了。她们一人摘几朵,把花蒂轻轻拧下来,抽出几丝花蕊,塞进耳朵里。因为花蕊脆弱,说话时都端着脑袋,稍微一转头,那紫红色的花朵就颤巍巍地晃。

“大奔哥,你又挨揍啦。”年纪最小那个就没这么文雅了,走路蹦蹦跳跳,只剩一只耳朵有花,她手上又做了个新的,送到齐向然手里,“看!好看吗?”

齐向然拈起那朵花,拿在空中荡,视线也跟着那艳俗的颜色转,心觉好笑,连这群小屁孩见到他都要波澜不惊地问句“又挨揍啦”,敢情他齐向然在这片儿的人设是专业挨揍的。

“好看,”他蹲下来,给她挂耳朵上,手指触上花瓣,拨了拨,让它荡起来,这颜色衬得小姑娘更白了,他轻声说,“Bvlgari也没这个好看。”

小姑娘没听懂他说什么,眼睛忽闪忽闪,认真看了他几秒钟,忽然伸手,用指尖去碰他脸上那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