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胎像已十分微弱,像是死胎,他们没有把握能让皇后诞下一个健康的婴儿,如若强留,只怕会危及皇后性命……
但,已经四个月的孩子了,若要强行落胎,不仅孩子落不下来,极有可能一尸两命。
他们不敢滥用虎狼之药,只能先用止血的药将血止住,再用滋补的药小心地养着,等皇后身子好一些再想办法将胎落下来。
而落胎对女子身体损失极大,他不能保证,皇后日后还能有孕。
他说得极为委婉,嬴衍心知这一胎必是保不住的,短暂的怔然过后,心内痛得没有任何知觉。
最终,他怅怅叹了口气,似是说给自己:“不碍事。孩子日后还会有,皇后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孩子……还会有的……”他心口酸涩,喃喃重复了一遍,“朕只要皇后无事。”
他在她睡熟后才敢进去,坐在榻边,轻握她冰凉的手。
岑樱熟睡着,脸色苍白,脆弱得好似一抔天色将阑时的月光,随时皆会消散于清晨的零露。
绣满织金芙蓉的帐间血腥气无孔不入,如何也掩不住。
白日的冠服已然除下,那枚祈福香囊也被解了下来,放置在托盘上,露出里面包裹着的草药。
太医说,香囊里掺杂了大量的荆芥草,这种草犹受狸猫喜爱,能使狸猫产生躁狂之态。所以她们才会在回宫的路上撞见狸猫堵路。细算起来,也许那时就动了胎气也未可知。
那假传消息的白蔻和做香囊的宫人也都被梁喜关了起来,等候他的发落。而说来可笑,宫人不是旁人,正是前时因家族获罪而入宫的舒氏女。
但他却知,家族之仇只不过是个幌子。舒氏是流放不是斩首,舒氏女不会在这个节骨眼自寻死路,他心知肚明背后的人是谁。
母亲,已经容不下他了。不仅容不下他,更连他未出世的孩子都容不下。之所以安排舒氏女来做这件事,不过是想他迁怒舒家,惹得朝野议论。
所以,他的孩子,是因他的母亲和父亲而死,更是因为他……
是他亲手害死了他们的孩子……
恍似背脊处升上一股寒意,嬴衍看着窗外的圆月,心中冰凉一片。
掌心里握着的手腕似乎动了动,知道岑樱已醒,他欣喜地朝妻子看去:“你醒了?”
鸳鸯枕上,岑樱缓缓睁开了眼。
视线相触,他面上未及擦去的血污令她一瞬想起了今日乾元门下薛崇的咒骂,岑樱的眼中瞬然涌起了泪水。
“别过来……”顾不得身下的疼痛,她挣扎着朝后躲去,望着他的双目里悉是伤怀,“我不想看见你……不想……”
她抓着一切能抓的东西失控地向他砸去,泪落连珠子,哭声却一声比一声凄厉:“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你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眼泪如同狂风骤雨砸下来,躲闪间便砸在他的手臂上,灼烫生疼。
嬴衍一时心痛如绞。
他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也无法回答。
命运就像只无情的手,偏偏让隔着血海深仇的他们相遇相爱。
他想得到的,皆会因他父母做下的孽而失去。
他想拼命抓住的,夫妻恩爱、父子情深,也终究抓不住。
作者有话说:
? 第 72 章(修)
嬴衍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
岑樱的情绪十分激动, 他留下也只会白白地刺激她。但他也无处可去。不管是徽猷殿还是从前的东宫,都不是他的家。
有她和孩子的地方才叫家,可他们都不要他了, 他又能去哪儿呢。
他漫无目的地乘车出游,心间凉如夜露。不觉间便出了宫,进入皇城外的积善坊。
今夜是冬至, 本也是万家团圆的日子。万幸皇城里的战火未有烧到这寻常巷陌来, 里坊街巷次第向后退去,沿途皆是炊烟袅袅, 嬴衍坐在车中,撩帘看着那些欢庆佳节的画面,一时有些出神。
霰雪之中, 妇人们挽着才采买的酒菜结伴而归, 一些幼童拿着焰火棒立在街旁嬉笑打闹。有壮汉从屋中出来,嘴里厉声责备着,抱了孩子们各自家去。
沿途都是这样平常温馨的场景,明烛冷光在浓白的夜雾里影影绰绰,晕开斑驳片片的橙黄。
一粒霰粒子飞荡到眼睫下, 化开一片湿痕。嬴衍眼中一黯,许久都未放下帘子。
这里是京城平民所居的积善坊,坊中所居, 皆为贩夫走卒, 都是低贱的不能再低贱之人,然在天下心中, 却生出几许羡慕之意。
他羡慕那个被父亲抱走的孩子, 也羡慕那个抱走孩子的父亲。
甚至羡慕他的父亲, 犯下那般的罪行, 上天也不曾降罚,让他所有的孩子都平平安安地出生。
而他什么恶事也未做过,上天却要如此残忍,寻常百姓尚可和家人团聚,而他却要亲手葬送自己的孩子……
何其不公。
但,他是天子,既然上天不公,那他就自己给自己一个公道好了。所有伤害他妻子孩子的人,都该死。
放下帘子,嬴衍心内已然静若止水。
他吩咐车外驾车的青梧:“回程,去仙居殿。”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色深蓝,玄红的龙纹旗帜在徐徐晚风中舒展。嬴衍走进仙居殿时,殿中熏香袅袅,灯火通明。
宫灯如水,在水泥金砖的地面上映出一地湘帘游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