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春深欲落谁怜惜

人世间一切浮云变化,全都只在一场睡梦间。

盛颜醒来的时候听说京城的围困已解,全城人都疯了一样,欣喜若狂地上街去迎接瑞王军进城。

她看着天边灿烂的晚霞,夕阳正缓慢地下沉。

凌晨的时候,他与她告别,说:“等我一下,我待会儿进宫去见你。”如今说到做到,确实比她守信用。

好好睡了一觉之后,肩膀的疼痛也缓解不少。雕菰帮她梳整头发,她看着镜子中自己惨白的面容,开口问:“项云寰死了吗?”

“他战败后在部下的掩护下逃脱了,据说岭南一带早已跟着他宣布叛乱,大家都说他是要跑回那里去。瑞王手下的部将已经率军往南追击。”

“幸好……”她低低地说了一声,雕菰诧异地看着她,她却再不说一个字。

宫中正在准备夜宴,今晚朝廷要在嘉鱼殿替瑞王庆功。所以瑞王当然会到宫里来。

而她现在,就是待宰的羔羊,正在等待着最后刀子落下的那一刻。

等待是漫长而难熬的,她得竭力才能控制自己冷静下来,把所有恩怨都算一算,再想一想到底要怎么面对那个人。

他杀死了她的母亲,在她将出逃的办法告诉铁霏之后。

他对尚训一再下手,导致他昏迷于病榻,朝廷天塌地陷。

他的名字出现在父亲留下的密书之上,与她父亲的遭遇和当年易贵妃的死,必有关联。

他如今掌控了这个天下,已经无人能再触他的赫赫威势。

在一阵急似一阵的怨恨与悲哀之中,盛颜拉开书案抽屉,将尚训当初抄下的那十张纸又再度拿出来。

自尚训出事之后,她为朝廷、为复仇疲于奔命,将这些密书封存在这里。此时再拿出来看,心里难过不已。

父亲当初留下遗言指引她与尚训找到密书,可为什么却在解读时,要设一个这么难的关窍,而她与尚训,又从哪里得到这些错乱字码的正确排列方法呢?

她看到第一张上的一滴血迹,正滴落在那个“瑞”字上。这是当日尚训中毒吐血后溅上的,如今已经转成棕褐色,触目惊心。

她叹了一口气,将第一页翻过,发现那滴血自溅上之后便没有被擦掉,以至于渗到了第二页,正印在一个“脑”字上。

她下意识地翻到第三页,血迹已经透不过来,但那个地方明显留出的,是个“草”字。

瑞脑草。

她心中忽然有了个难以控制的想法。她猛地抬手拉开妆盒,胡乱抓起一支簪子,向着那滴血迹刺去。

尖锐的簪尾无声无息,扎透了十张纸。

她将簪子丢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顺着扎过的洞,一张一张翻着下面的字“瑞脑草臣以为此物乃用”。

勉强可读的一句话。

她呆坐在椅上半晌,然后拿出一张新纸,将尚训抄下的那十张纸上的字全部抄到了这一张之上,一张一横行十九个字,就和她父亲留在经卷后头一模一样的排列。

他们都想错了,是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其实,只要拿着她父亲留下的十张经卷,排列在一起,然后竖着读,便是他留下的所有想说的话。这么简单的事情,所以他连如何解读的方法都没留下。

然而父亲不知道,他们当时因为十个经卷不好携带,所以分成了两半,且又匆匆抄在了书页之上,十九个字便被分成了好几行,更没有按照他的原样一行行排列来读,所以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这是要隔页读的一封信。第一页的第一字,接着第二页的第一字,再接着第三页的第一字……这样一个接一个读下去才是正确的。

而如今她将一切都按照父亲留下的方式抄好后,十行字合并在一起,她终于读出了父亲当年藏在经卷之后的,所有字句。

彝冒死谨禀,昔日易贵妃欲求臣诗文集,臣接后局之命,昼夜抄录终成诗册,进献贵妃。然进奉之后,臣因未落款识,又于次日索回拆改,发现书页处暗藏瑞脑草。臣以为此物乃用书页防蛀,应为后局所为,便不曾疑心。谁料贵妃半月而薨,臣又闻皇后赐五香拈痛散于贵妃,其中有乳香木香,与瑞脑草相合为毒,十五日必亡。臣知其中必有幕后真凶,然迅疾被贬,可知背后势力之可怖。臣纵舍微躯,亦不舍家族百人,惟留陈情状于此,天可怜见,或能拨云见日,臣纵死无憾。

是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后。

那个所谓的瑞,并不是瑞王。

她和尚训都想错了。其实全文中并未出现“王”字,只是他们都早已对瑞王尚诫有成见,也顺理成章认为他会因为自己的幼年不幸而迁怒他人,甚至因为愤恨母亲遭受易贵妃的不公待遇而对易贵妃下手也不奇怪,所以才会将他与太后同列为嫌疑,妄加揣测。

而现在想来,当时正是先皇要改立皇后的要紧时刻,在整个宫中,最想要下手除掉易贵妃的,自然就是皇后。她是唯一一个得利的人,只是因为她做事滴水不漏,才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

而如今,她父亲的密书终于将太后的阴谋揭露。太后当年送五香拈痛散给易贵妃,那药确实没有任何问题,可关键却藏在了盛彝进献的诗集之中,而且瑞脑草本就有防蛀的功能,所以父亲悄悄取回诗集修订时,虽然发现了也不以为意,却在易贵妃死后才得知,二者叠加会成毒,易贵妃半月而亡,也正是这种毒所致。

盛颜呆坐半晌,心想,尚训追寻了多年的谜底,终于揭开了,可他还能有机会知道吗?

他如果知道了,又会如何处置太后呢?他会放过太后,让她在西华宫中颐养天年,终此一生吗?

然而宫中人的命运,不就是这样吗?无论是尚诫那凄凉死去的母亲,还是尚训恩宠极致的母亲,抑或是尊贵无匹的太后,最终所有人的结局,都是埋葬在这个宫廷之中。

盛德妃,也是如此。

她抬起手按住眼睛,让还未来得及落下的眼泪消失在眼眶之中。她慢慢将手中的纸折成方胜,塞入袖中,起身走了出去。

她穿过重重宫门,越过长长宫墙,来到尚训所在的清宁宫。

他还陷在昏迷之中,无声无息。

他多好,一个人静静地睡着,什么都不用管。有时候,他也会动一下手指,有时候全身抽搐,那是残毒还没有彻底解开,让他痛苦但这痛苦,其实他也应该记不住的吧。有时他喃喃发出一点呓语,可是他的神智,始终没有清醒过来。

她接过宫女们手中的药汤,小心地给尚训喂下去。看着他无意识地吞咽着,一点一点喝下汤水,她疲惫的神情中,终于露出一点苦涩笑意来。

她凝视着他,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呢?”

大殿内一片死寂,尚训在她的面前,静静地呼吸着,沉睡。

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春日雪也似的梧桐,夏日无声坠落的女贞花;当然,她最艰难的时刻,也是拜他所赐,秋日融化成水的冰霜,冬日雪光映梅花,绯红一片……

如今大厦将倾,她无能为力,朝廷束手无策,而他,居然撒手在这里沉睡,什么都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