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雨中,光线昏暗,视线模糊,稍有闪失,她便会丧身箭下。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被雨淋得全身湿透,却竭力维持自己站直。她深吸一口气紧贴在后方树干上,免得因为自己的动弹而让他们准头失却,平白误杀了自己。

唯有她泛白的双唇,微微颤抖,如同衰败桃花。

那人的目光,从她淡白的唇缓缓上移,目光落在她鬓边的桃花上,手指在弓弦上微微用劲之时,那目光却又转到了她的眼睛上。

盛颜睁大惶惑的眼,颤动的睫毛之下,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波动不已,即使她再怎么压抑,都无法控制自己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

他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唇角微微扯起一个弧度,盛颜甚至可以看见他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双眼之中,流露出愉快的神情。

并没有一个人,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只听到轻微的“咻”一声,他们几乎是同时放开手。

盛颜不敢看箭的来势,只能紧紧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但,没有预料中的一击,箭从她的耳边擦过,落在后方。

她急切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支箭在空中被另一支箭射中箭杆,偏离了她的身体,全都射了个空。

项云寰恼怒地转头看那人,盛颜在心里想,定是那人的箭后发先至,从后赶上项云寰的箭,救了她一命。

真没想到,他对自己的箭法如此自信,让她的生死,只能由他来决定。

没等她心里对那人涌起感激,却只见他又抬手,一箭向她再度射来。只听极其细微的“嚓”一声响,盛颜乌黑湿漉的头发,忽然之间全都散落下来,如同一片乌云,在大雨中,骤然笼罩在她身上,凌乱而狼狈不堪。

那支箭,从她的发间穿过,带着那朵桃花,钉在了后面的柏树上。

盛颜茫然地披着头发站在那里,只感觉到,一缕被射断的发丝,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在雨中陷入污泥。

他看着她披着凌乱的长发站在雨中,全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却忽然弯起嘴角,对她笑了一笑。

他五官深刻,看起来有种慑人的魄力,可骤然间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温柔和煦,还带着一点点孩子气的意味。

明明是陌生人,可他那隔着细密雨丝的笑容,却像是久别重逢。

他抬手将弓箭递还给项云寰的手下,修长干净的手指白皙如玉,没有沾染半点不洁的东西。

盛颜这才回过神来,她伸手去抚摸自己的鬓边,脸色苍白。

这些人,与她仿佛不是共处一个人间的。她卑微如草芥,就算是被他们误杀,也不会有人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看着那人冷淡的微笑,她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冰凉的怒气来,一转身,快步逃离。

逃离了那两个莫名其妙以她为赌注的男人,盛颜孤身一人,在下着大雨的城郊桃花林中,提着浸湿了之后沉重的裙子,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行走。她披散的头发,正一滴滴往下淌着水,狼狈不堪。

家还远远未能到,周围的大雨无边无际,在雨中凋落的桃花瓣,粘在她的发间,怎么都掸不下去。她沮丧无比,恨不得坐在路边等着大雨停止再回去。

后面忽然有辆马车追上来,在瓢泼大雨中来势很急。她赶紧闪避到一边去,免得被溅上泥浆。谁知那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车帘子掀起,有人轻轻叫她:“喂,姑娘……”

盛颜提着满是污泥的裙角,抬头看他。

正是刚刚在花神庙中遇到的那个男人,他在车上看着她,高贵闲适,一身从容,慢悠悠地说:“姑娘,我家下人来接我了,如果你不介意,在下可以带你一程。”

盛颜用力摇头,她头发上的水珠随着动作,扑簌簌地一直往下洒落:“不必了。”

“你一个年轻姑娘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妥。”他看看周围空无一人,微微皱眉,说,“还是上来吧,要是再遇上项云寰那种人,你自己想想会是什么后果。”

盛颜心有余悸地转头看了一眼,可一个女子,终究不能与男子同车,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坚决摇头,不肯上车,只加快了脚步,踩着一地的泥泞低头往前疾步行走,不肯停下。

被她的脚步溅起的泥点,打在她狼藉的裙裾与鞋子上,斑斑点点,污了洗得颜色淡淡的缃色旧裙。

他端详着她匆匆的姿态,又冷笑地看着她,说:“就算你不上来,我存心想欺负你,你就逃得了吗?”

她闻言,终于停下脚步,警觉地退离到道旁草丛中,既惊且怒地抬头看着他。

他却微扬唇角,隔着车窗凝视着她,语带愉悦地问:“现在倒是知道怕了?”

那促狭而略带捉弄的声音,令他话语的尾音略微上扬,低沉而柔和的嗓音中天生便带着擢人的力度:“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盛颜。”

她的名字从他的唇中轻轻吐出,却如五月天里的一个霹雳,猛击在她的耳边。

她愕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不记得我了吗?”他微抬下巴,端详着她惊惧的神情,淡淡地说,“你七岁的时候,敢在宫里带着我翻墙去偷花,如今怎么却长成了这样。”

灰黄褪色的记忆中,一点火星猛然迸出,盛颜难以自抑地低叫出来:“你……那是你?”

他唇角微扬,那始终如冰封的面容上,显出一丝愉悦来:“对,就是我。”

盛颜惶惑无比,不自觉地收紧十指,紧抓住自己的裙子,脸颊不自觉地浮起晕红,却讷讷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定在她身上,看着雨丝打在她飞着红晕的面容上,如经了宿雨的桃花,即使狼狈的发丝半遮半掩地给她带上些许狼狈,却无法掩去那容光的灼眼动人。

他不自觉便放缓了声音,低低地说:“我听说你的父亲死在任上,还以为你也流落在那边,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这声音温柔低缓,隔着细密潺潺的春雨,衬着无边无际的鲜艳桃花,带着恍如隔世的经年思量,比午夜梦回的呓语还要动人。

如同受了蛊惑,胸口一点暗暗的热气让盛颜一时神志不清,不知怎么就真的怯怯地走了过来。

随行的人立即殷勤给她陈设好梯凳,她踩着阶梯走到车上。车上铺设的厚软毯子,顿时满是她踩踏出来的污泥。

她赶紧缩了缩脚,蜷缩着在车尾角落坐下,将湿重肮脏的裙角扯过来,盖住那双前头已经磨出了小小破洞的鞋子,羞愧不已。

抬头见他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自己,她忐忑不已,只能窘迫地说:“抱歉……弄脏了你的车。”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那目光温柔沉静:“不碍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