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穿上身全是簇新,而且也并不是很合身。母亲未免皱了下眉,觉得一看就是临时买来的,但也只好无奈将就。

那一夜盛颜与母亲同榻而卧,都是一夜不寐。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时间了,嫁出去的女儿还能回家探亲,可进了宫里的女儿,却不一定有熬出头的一天,何况就算熬出头了,也未必有一次省亲的机会。

盛颜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愧疚已极,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觉得母亲整夜握着她的头发,手指在她的发丝间轻轻梳着。

第二天宫里来接她的车子到了门口。盛颜与母亲反倒平静下来了,盛颜拜别离去后,母亲站在门口,看自己的女儿向宫中行去。她一时怔忡,觉得自己依稀二十来岁,在门口目送丈夫到朝廷里去,那一次,她只等到丈夫下狱的消息。

朝廷翻云覆雨,宫廷莫测高深,她的丈夫已经葬送在里面,如今却连女儿也投身于其中。

她看着女儿离去,一时泪流满面。

马车从青龙门附近的偏门进去,盛颜被安置在宫城偏后的重福宫。

重福宫是并不大的一个院落。她进去时才发现已经有不少的女子在里面,或是看书,或是画画,也有刺绣的,有弹琴的。都看见她被引进来,但是没有谁正眼看她,各自都专心做自己的事情,仿佛心无旁骛。

这样的冷漠让盛颜觉得松了一口气。

她被带到朝西的一间小房间,带她来的宫人说:“请姑娘先坐着,等下吴昭慎会过来看姑娘。”昭慎是宫中女官名。

她谢了那宫人,在房中坐了不久,就有个四五十岁的女官过来了。她知道必定是吴昭慎了,忙站起来见过。

吴昭慎却很客气,她进宫后已经经历了三朝,于先皇朝受封昭慎,在宫中阅人无数,知道宫里的女人谁都可能会有运气突然来临的一天,所以对谁都是客气相帮。

她先谢了罪,然后请盛颜更衣。

帮她换下衣服后,吴昭慎注意地看她全身,胸部、腋下、肩膀、腰身、手足,连肚脐的形状深浅都一一仔细看过。并询问她以前的身体情况。

等她穿好衣服,她笑意盈盈斟了茶,与她坐下讲话,仔细地看她的表情,耳朵、牙齿、鼻梁、眼睛、眉毛,专注听她的声音。

盛颜觉得自己全身不自在,吴昭慎惯会察言观色,对她笑道:“都是这样的,圣上是万金之躯,身边就是金枝玉叶,可不能出半点儿纰漏。”

盛颜赶紧含笑点头,说:“我知道,劳烦昭慎了。”

刚刚进宫的女孩子们,并没有分派给她们的侍女,一个院子也就五六个宫女在洒扫。

盛颜比其他人都迟了一些时间进来,当天下午才有个女孩子过来,给她送了被褥和日常用的东西。盛颜在家中是做惯了活的,便帮着她一起扯着被子铺好,整理平顺。

那小宫女急得赶紧扯着被子说:“哎呀,不敢让小主子来,让我来就行了。”

盛颜笑道:“没事,我在家中事事都是自己来的。”

她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看盛颜,又不敢问,只讪笑道:“小主子可真体贴。”

盛颜知道她也不会相信,这一次选秀是皇帝登基后初选,虽然人数不多,但全都是内廷从各家闺秀中择取的佼佼者,所以她也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是出身名门了。

她也只能默然笑一笑,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一一放好。

小宫女在退出的时候说:“奴婢名叫雕菰,小主子有事可以随时吩咐我。”

雕菰就是菰米,吃起来滑滑的别有风味。盛颜听到她的名字,不由得抿嘴而笑,心想,这个名字可有趣。

毕竟二三十个姑娘聚集在院落之中,虽然颇有自矜身份的,但也有一两个性情开朗的,第二天更有个女孩子好奇不已地在门口张望,看向里面。有意引起她的注意之后,又施施然朝她笑道:“昨日听说新来了个女孩子,是与圣上同日出生的,模样美若天仙可请原谅我好奇,真的好想见一见传说中的仙子呢。”

盛颜也不知她这些话的意思,只能笑着颔首,走出来与她相见。

“我叫常颖儿,我爹在户部供职,我知道你爹以前是天章阁供奉,太后这次亲许你进宫,昨日大家都在议论呢。”她歪着头打量她,笑得格外明媚,“我呢是来陪太子读书的,各位姐姐让我自惭形秽,眼看着像我这样的只能落选啦。”

盛颜只微笑着与她见礼,看这个口口声声说着自己等着落选的女孩子,把别人的底子打探得清清楚楚的。

盛颜不知道她父亲究竟是谁,更不知户部的情况,对于朝中所有事情她根本两眼一抹黑,接触不到也无法接触。常颖儿见她一脸迷惘的模样,心知她是个什么来历,不由得掩嘴而笑,说:“姐姐这么美貌,中选以后必定前程无限呢。”

盛颜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尴尬不已,只讷讷笑着说了句:“都是看缘分与命运,听天由命罢了。”

背后传来嗤笑,等盛颜回头看时,又见众人下棋的下棋,看书的看书,竟不知到底是什么人背后嘲讥。

常颖儿对她使了个眼色,低声说:“就那个看《列子》的,柳松音,吏部柳右丞的女儿。”

来说是非者,当然是个是非人。盛颜真是懊恼自己为何要出来接她话茬。幸好此时雕菰捧着巾子从旁边经过,她赶紧向常颖儿道了歉追上雕菰,找了个由头与她搭话:“昨晚房中似有虫子,请问可有驱虫的香么?”

雕菰忙说:“库房中有的,我待会儿给小主子送去。”

盛颜谢了她,赶紧回房去,假装自己在忙碌整理衣物。将东西一一规整之后,她坐在床上左右打量,小小一间厢房,小门小窗,一张窄窄的床,窗下一张桌子,贴着门对面的墙壁是一个妆台。

她忽然觉得眼睛一热,心口涌起难言的悲哀与恐慌。

这格局,这大小,分明与他带自己去看过的,他母亲当年居住的那个房间,一模一样。

不知道究竟是宫中都是这样的布局,还是巧合。

她依靠在床帐上,无意识地抓紧布帐,将心里那些喑涩的东西勉强压下去。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见到他就好了,只要见到他……

是他让她放心过来的,是他说要找一个她这样的人,是他对她许过承诺的。

他一定会对她好好的,呵护她,怜惜她。

因为,她已经抛弃了自己人生中其他所有可能的道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一条独木桥。

[第三章] 雾里烟封一万株

盛颜在重福宫里住了几天,皇帝祭拜皇陵来回所需时间不少,据说正在归途之中。

越是等待,她越觉得自己慌张。明明自己是与他认识的,可她老是在心里猜测,不知道那个对她在三生池前笑得那么温柔的男人,会怎样出现在她面前。

而且,她和他相遇的时候,又该说什么,怎么说,做什么,怎么做呢?

不过无论怎么思量,见面的日子总会到的。某天她起来的时候,院落中一片安静,只有吴昭慎在院中,见她出房门来,笑道:“今天早上太后身边来人告知,允许大家出院子去,四处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