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白天她在炕上晕了一天，傍晚好不容易身上轻省些了又遇到赵四婶上门一通胡闹，快九点才想起拿出公文包来打开仔细看看。

连玉面无表情地瞪着公文包，眼睛有些直，半晌才艰难地又咽下一口唾沫，看向连心，说道：“那……咱给人还回去？”

语气轻飘飘的，也听不出些什么，但连心懂。

这两叠报纸包起来的钱，刚刚连心数过，整整两万块。两万块，足够她们把欠的饥荒全部还完，还能余下四百来块。

去年二月连兴贵在化工厂爆炸事故中身故，厂里体恤他们孤儿寡母给本没有分房资格的她们分了一间42平米的家属楼。王金兰带着两个女儿住进去不过才半年，家里就发生煤气中毒，连心拼出一条命去才从炕上爬到门口把屋门打开一条缝。哪知落地的时候她砸在火炉上把火炉盖蹭掉了，本来将息未息的炉火慢慢将垂落下来的被褥烧了起来。炕上的王金兰一动不动，爬到门口的连心也晕了过去，要不是昨夜在同学家住的连玉回来得及时，恐怕连心也抢救不回来。

即便如此，连心也因为烧伤在医院躺了快一个月，她整个后背到右侧锁骨位置大面积烧伤，几乎没有一块好皮。为了筹钱给连心治病，刚刚住进去的家属楼卖了还不够，连玉大冬天挨家挨户地跪地问村里父老乡亲们借了两万多块钱，写下的借条足有37张。

从连心出院到今天整整半年。白天田大舅那里有活儿连心就去帮厨，白天没活儿她就去市里劝业场等着接点给人打扫卫生收拾家的家政活儿，夜里再去铁路货运站给人替工扛大包。连玉年纪小身板单薄不好找活儿干，就每天流连在南郊附近各条街道上翻垃圾桶捡破烂。后来村里人看她可怜叫她暑假去饭馆里给人送饭才总算稳定下来。半年里姐妹俩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才堪堪还了不到两千块钱的债。

有了这两万块，连玉可以把老赵婆子那四千块狠狠砸在她那张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脸上，让她好好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

有了这两万块，连心可以不必再去跟老油子一样的妇女抢活儿干，可以不用再去夜班的货站一扛就是半宿的货累得犯心肌炎。她可以像村里其他同龄的姑娘们一样，找一份稳妥又体面的工作，每天早九晚五，上下班的时候穿漂亮的花裙子骑着女士自行车穿街而过，让一个又一个年轻又帅气的小伙子看得目瞪口呆，争相去跟自己的亲戚朋友打听她的名字，急切得恨不得立刻就请媒人上门提亲。

那才是连心该过的日子。连玉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胡思乱想，连心本来就该活成那个样子。

这两万块几乎就是她们姐妹两个的救命钱。

也是不属于她们的钱。

连心看见连玉呆呆地注视着公文包出神，低下头微微一笑，把手里的笔记本推过去给她看。

“看看这个，包里除了钱只有几支笔和这本笔记本，我还以为从里面能找到电话地址啥的呢，没想到这是本食谱。”

食谱是个手抄本，翻开绿皮封面，扉页上用非常漂亮的艺术字体写着“庞氏游食记”五个字，还是繁体。看纸质的泛黄程度，这笔记本很有些年头了。里面每一页都手写着一张食谱，从选材用料到料理时间，从食物的最佳口感到适宜搭配，甚至每份食谱的出处都详细记录下来。看第一张和最后一张的记录时间，这本笔记本被人从五十年代一直使用到九十年代中期，横跨了整整四十年。过程中似乎换过记述人，连心匆匆一翻便已经看到三种不同的字体和叙述口吻。

连玉接过来随便翻了翻便不感兴趣地放下了，她还是更关心这两叠钱的来处和“去处”。

连心嗔怪地看了一眼妹妹，宝贝一样将笔记本拿回来接着翻看。半天也没听见连玉的动静，抬眼一看连玉还在看着公文包出神。

她想了想，放下笔记本认真对连玉说：“我打算明天去火车站问问有没有人挂失公文包。”

连玉听见这话终于抬起头来，如梦初醒一般狠狠吸一大口气，随后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说：“对，不是咱的东西咱不能要，谁的就还给谁。”

一般初中都是九月一号开学，提前一星期报到。报到那天早上连玉背着书包敲开郑琳琳的家门。

郑琳琳妈正在厨房里挥舞着锅铲，随手一指郑琳琳的房间，说：“二丫你去给我把这妮子弄起来，老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早晨没吃呢吧？姨给你烙的葱花饼，一会儿卷猪头肉吃。”

连玉笑着清脆地答应，转身进了郑琳琳的房间。

郑琳琳这头小猪昨夜肯定又偷摸看漫画睡着了，台灯都没关。连玉熟练地抄起她的被子抖抖，果然掉出来一本漫画书。

郑琳琳好梦被扰，伸出手来胡乱挥了挥，含混不清地说：“月棱镜威力变身。”

连玉弯腰在郑琳琳耳朵边小声说：“警报！班任来了。”

郑琳琳唰一下19度直起身来，彻底醒了。

原本连玉是不想念初中的，她想去赚钱，连心坚决不肯。后来她想那就读三中吧，三中离家近，就在南郊，不用住宿，省钱又省时间，可以琢磨琢磨上下学的路上捡点什么破烂儿之类，毕竟路线她熟。

偏偏这一年位于西郊的铁路中学扩建又扩招，录取分数线降了不少，非本校学区的学生只要超过录取分数线，交两千块择校费就能上。郑妈一听到这个消息麻溜就跑去把擦着铁中录取分数线低空飞过的连玉和郑琳琳的择校费都给交了。这下连玉不仅得去念书，还得去远地方念。但她说什么也不肯住校，跟连心拧着劲儿闹了好几天别扭，连心终于同意让她走读。

郑琳琳一听连玉要走读，她吵着也要一起同甘苦共患难。其实是她一早就听说过铁中食堂的赫赫威名，闻名全县的三道菜全校学生得从初一一直吃到高三，即：土豆炖白菜，土豆炒白菜，土豆白菜汤。主菜是什么完全取决于当天打饭阿姨手抖幅度大小，幅度大了就是土豆炒白菜，幅度小了就是土豆白菜汤，不大不小就是土豆炒白菜。被开猪肉铺的爸妈从小娇生惯养出来无肉不欢的郑琳琳同学怎么可能对这种菜色满意呢！

报到那天连玉和郑琳琳挤在公告板前面找了半天，兴奋地发现俩人居然一起分到四班，忍不住高兴地抱在一起蹦了又蹦。

交完一应费用找到自己班级之后就是全班大扫除，打扫完班级打扫楼道，打扫完楼道还得打扫操场。十二点不到累得全体初一新生个个怨声载道。

打扫完卫生初一新生们就可以回家了。连玉和郑琳琳在二院门口分道扬镳，郑琳琳回家，连玉去石家饭馆看看今天忙不忙，能干一天就赚一天，过两天开学她想干都没得干了。

不过石大爷和大妈对连玉是真的没得说，不仅答应连玉放学后随时可以来饭店打工，还保证就按照以前的日工资一分不少地发，就当是给她的零花钱。连玉向来拎得清，明白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道理，自问这工资她拿的堂堂正正，绝不会让石大爷和大妈觉得亏得慌。

而连心这两天的活动轨迹就比较两点一线。早起先去火车站问问有没有人来找公文包，一个礼拜过去火车站那里一直没有消息，搞得问询处的两个接待大姐都认识连心了，不等她开口老远就会朝她喊今天还是没人找。

从火车站出来她就去劝业场旁边的天桥底下蹲着。正是农忙的时候，田大舅那里基本接不到活儿，倒是家政的活儿这几天不少，连心每天最少能干两家。昨天还遇到一家刚装修好的新房做开荒保洁，连心跟两个也是干家政认识的大姐一起从早到晚干了七个多小时，主家看她们手脚利索活儿干得也漂亮，临走一人给了三十块钱，可把连心高兴坏了。

今天一早连心就到天桥底下拿出她的小马扎坐下，从军用书包里掏出曲别针和塑料纸串起门帘来。二奶奶家门帘稀稀落落得都快掉光了，正好家里有以前剩下的挂历，她就把挂历裁成纸条放书包里，又去商店买了两盒曲别针，等活儿的时候就穿门帘珠子打发时间。

第4章 找上门的生意

刚穿完一条门帘，昨天找她干保洁的女人又找了过来。

原来这女人的姐姐最近出差在外，她婆婆突然住院了，公公在医院陪床，姐夫得上班，家里有个念初中的孩子没人管，这女人就接下了给姐夫和外甥做饭的重担。

只去了三天她就受不了自己姐姐家的脏乱差，跑来找援兵了。昨天给她家干保洁的三个临时工里她就看连心老实又实在，干活痛快又不偷奸耍滑，所以就想找她把姐夫家房子给好好打扫一下。

连心痛快地收起东西就跟这个女人走了。进门看了看情况，连心转头对雇主说：“梁姨，我估计光厨房我就得干一上午，少说也得二十块。”

梁姨点点头，大手一挥说道：“没事儿二十就二十，你先把厨房收拾出来，卧室不用你管。”

连心得令痛快地换上书包里的旧衣服做工作服，套袖戴上把头发往棉布帽子里一塞，埋头就开始苦干。

将将收拾到中午十一点，梁姨扶着腰走过来问连心会不会做饭。

“会，那有啥不会的，哪个女的不会两个拿手菜啊。”连心笑着答道。

梁姨接着说：“那这么着，我给你加五块钱，你看看冰箱里都有啥，随便给做俩菜就行，我姐夫和外甥快回来了，我现在是真没体力再伺候这爷俩了。”

连心脆生生地答应下，转头就去看冰箱。

冰箱里都是茄子土豆豆角这些家常菜，角落里放着一袋生面条，连心就想起做焖面来。因为从小到大她就没吃过不带汤的面条，所以前两天她从那本》庞氏游食记》的笔记本里看到焖面的做法就觉得很新奇。那天做过一次连玉吃了三碗还想吃。

梁姨工作是坐办公室的，一年到头也就过年大扫除对她来说算是体力劳动，今天给姐夫收拾一上午家累得直不起腰来，吩咐完连心她都没心思监工，躺床上就睡着了。半小时后是连心的敲门声把她叫醒的，还没坐起来她就闻到屋子里都是饭菜香。

餐桌上放着一盘烧茄子，一盘炒蒜苔，一个大汤碗里盛着颜色特别漂亮的柿子鸡蛋汤，桌子一角放着电饭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