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口沉积许久的空气从胸腔里吐出来,连玉慌忙哭嚎着扑到泥地里抱住连心的胳膊。
连心满头满脸的血,看起来可怖却似乎并不如连玉想象的那么严重,她缓缓将手放在连玉后背轻抚了两下,对连玉说:“姐没事儿,没注意摔一跤脑袋磕石头上了。”
田大舅急忙要送连心去二院,连心却怎么也不肯,坚持说自己没别的毛病,回家睡一觉喝点热水就好。四个人拧不过她一个,连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坚持要她去医院,不然她就坐泥里陪着连心。
连心轻轻摸着妹妹已经湿透的衣袖,半晌终于松口说:“还是去李大夫那儿吧。”
李大夫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医术也还可以,于是田大舅俯身一把将连心背起来。
连心一起身就听啪嗒一声,一个黑色公文包从她怀里掉到了泥水里,连心有气无力地让连玉把那黑包抱着。
到了李大夫家,李大夫给连心清理完伤口又把脉,告诉她没什么大碍,除了头摔着了可能有点轻微脑震荡,泥地里坐的时间长了可能会有点着凉,别的就没什么,回家养着吧。
这会儿雨彻底停了,夜里月明星稀,村里不少人都出来透气纳凉。田大舅背着连心回家的路上不少人都或关心或好奇的打量询问,田舅妈一律回答人家连心跟他们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滑倒磕破了头,倒也没什么人再追问。
田家一家三口走了之后连玉跑前屋跟二奶奶讨昨天没吃完的鸡肉,她想把鸡肉回下锅多加点水炖点鸡汤出来给连心喝。谁知二奶奶一听连心磕破头就火急火燎的,嘱咐二爷爷过去先看一看情况,自己跑屋外的大水缸里把养了好些日子的一条大鲫鱼给杀了,边杀鱼还边跟连玉唠叨:“那鸡肉可炖不出鸡汤来,啥汤都没有鱼汤鲜,稍等一会儿给你姐喝鱼汤。”
二斤多重的一条鲫鱼炖出来一大碗汤,连心喝了一小碗,二爷爷和二奶奶走后不久她又都吐了。夜里翻来覆去地也没睡什么觉,就是觉得头晕恶心,浑身没劲儿。连玉一直在旁边伺候着,天蒙蒙亮的时候连心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起来,连玉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睡了过去。
昨天在饭馆里跑堂带送饭忙活了十几个小时,夜里又为自己大姐受伤的事费了不少心神,连玉自觉自己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发现口水都将枕头打湿半边。她习惯性地抬头去看墙上的老挂钟,没想到还不到早上七点。
连心这会儿倒是睡得安稳,从被窝里露出一颗裹着绷带的头来,那绷带白得刺眼。连玉爬过去细细打量大姐的脸色,觉得似乎比昨夜强了不少。可能是睡得热了,连心不由自主地将身上的薄被向下推了推,眉头一皱再皱,怎么也舒展不开。连玉趴在她枕边看了半晌,将连心额头旁一绺混合着凝固血液的头发向旁边拨了拨。
嘴唇微动,连玉无声地对连心说道:”姐,昨天差点吓死我了你知道不知道?“
就那么凝神看了连心好一会儿,连玉又悄悄地躺下去,头轻轻地挨着连心的肩膀,手指攥紧连心的背心下摆。
窗外传来几声鸡鸣狗叫,街上有邻居打招呼聊天的说话声,连玉在这盛夏的早晨慢慢闭上眼,依偎在姐姐身旁,”姐,你得好好的,我可只有你了。“
她谁也没告诉,昨天在泥水里看到连心的那一刻,她耳边有一瞬似乎又响起病床轮子经过时发出的碌碌声。那声音她曾经听过两次,一次是一年半前,床上躺着的是她的父亲连兴贵,一次是八个月前,白布单下蒙着的是她的母亲王金兰。
第2章 太欺负人了
窗外人影一闪,恍惚听到二奶奶压着嗓子在跟什么人说话,屋门被人从外轻启,姐妹俩的二姨王金枝和二奶奶一前一后进了屋。
王金枝将手里的鸡蛋放在靠墙的柜子上,一双眼睛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连心。二奶奶也将手里端着的一小盆红糖小米粥放在柜子上,那粥里还泡着四颗剥了皮的鸡蛋。
俩人都示意连玉去外屋地说话。
王金枝是个慢性子人,却清早刚得到消息就往这儿跑。虽然都住一个村儿里,但王金枝跟公婆一起住在村南头,连家姐妹俩住的二奶奶家却在村子北边,隔了整整六趟街。要不是起早遇到同村的人问她连心伤势咋样,她都不知道自己亲外甥女磕破了头。
连玉把昨晚发生的事跟王金枝一说,王金枝抚着自己胸口连连叫老天。连玉还小,有些事她不知道也不懂,二奶奶却明白王金枝被吓得煞白的脸色是因为什么。
当年35岁的王金枝在县糖厂流水线上当临时工,也是一个落雨的夏日傍晚,独自一人下班的王金枝在苗圃附近的土路上被人从后一把抱住拖进林子深处。要不是几个同村的年轻人经过听到她的呼救声救了她,也许王金枝就会彻底消失在那个细雨绵绵的夜晚。
即便那个挨千刀的流氓立刻跑了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但王金枝的名声却坏了。已经订婚喝过换盅酒的未婚夫受不了人们异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跟爹妈一起上门退了亲。王金枝在家蹉跎到二十八岁,生生耽误成了老姑娘,最后不得已听从父母之命嫁给大她八岁还带着两个儿子的李宝林。
连心昨天的遭遇轻易地就让王金枝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幸而外甥女有爹妈保佑福大命大,没遇到什么危险,真是万幸。
王金枝指着柜子上的鸡蛋对连玉说:“夏天鸡不爱下蛋,一礼拜才攒了十来个,给你姐冲鸡蛋茶喝,补补气血。”
连玉还没来得及推辞,二奶奶就对王金枝说:“金枝你听婶子说,你把那些鸡蛋拿回去,俩丫头这儿有我呢,我们家鸡多蛋也多,保管给俩丫头养白白胖胖的。你这点鸡蛋攒起来不容易,别因为这点东西让你挨老褶子的骂。”
王金枝的婆婆人送外号老褶子,就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扒拉一年也找不出半根儿瞧得上王金枝的褶子。
当初王金枝的男人李宝林丧妻多年未娶就是她在从中作梗,就等着李宝林的小姨子年纪到了直接上门提亲,想着亲姨做后妈不比亲妈差。老褶子算盘珠子打的噼啪响,跟李宝林的小姨子私下里也透过话风,别说,那小姨子还真乐意。奈何李宝林的老丈人不同意自己俩闺女跳同一个“火坑”,小姨子心里再乐意嫁姐夫也扛不住自己亲爹的笤帚疙瘩。
这边老丈人跟小姨子针尖对麦芒正闹得欢,那边对这些一无所知的李宝林悄么声地托人去王家探口风想娶王金枝。这下老褶子跟小姨子一起傻了眼,老丈人跟丈母娘心里揣上块疙瘩。
在老褶子眼里王金枝那可是坏了李宝林一桩大好姻缘的贱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从前不在一起住的时候只要见面老褶子就没事找事地呲哒王金枝几句,后来不得不住到一起之后那简直就是灰姑娘的后妈对灰姑娘什么样老褶子对王金枝就是什么样。
就现在王金枝把家里仅存的十来个鸡蛋拿来给自己外甥女吃,回去之后老褶子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折腾王金枝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二奶奶也是真心疼王金枝。
没想王金枝柳眉倒竖,薄唇一抿,说道:“二婶你放心,我老婆婆不敢把我咋样,上回宝林打长途电话回来说了她一顿,她这几天眼睛里就当没我这人呢。”
婆媳之间的事真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二奶奶这会儿也不好追问,见王金枝坚持也就没再说什么。
连心一整个白天都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睡觉,除了能喝几口甜滋滋的鸡蛋茶,别的是什么都吃不下。傍晚的时候终于好了不少,有了些力气能靠坐起来。连玉把李大夫请来又给号了号脉,顺便把绷带换一换。
绷带刚解下来,李大夫拿着蘸了双氧水的棉签正作势要往连心的伤口上抹,院外老远就传来一个女人拔尖儿的哭嚎声。
“连心唉,我可怜的姑娘啊,你咋就遭了这么个祸事唉!”
一路走一路嚎着就进了院子。
连玉一听见这女人的声音眼神立刻闪过几分凌厉,唰一下站起来就往门外跑。一里一外,连玉跟这哭嚎来的女人在外屋门处对上眼儿。
就听连玉冷着声音问来人,“四婶儿,我姐好着呢,你上我们家嚎什么丧?!”
那四婶听声音还哽咽着,嗓门却不小,“啥?二丫你可别糊弄你婶儿,村儿里都传遍了说你姐昨晚在涵洞里让人给嚯嚯了!”
连玉一听这话,恶从心间起怒向两边生,抬脚朝四婶的肚子就狠狠踹过去,直把四婶从门口踹到了院当中。
“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姐就摔一跤磕破点皮的事儿,哪个丧尽天良的就往她身上泼脏水?!来!你告诉我谁跟你传的那些狗屁话?!你敢不敢告诉我是谁?!”连玉像一头愤怒的母老虎一样,脸涨得通红,顺手从墙上抄起一把挂着的镰刀,紧走两步就大马金刀地跨坐在四婶腰上,刀锋一转刀刃就抵在了横在地上还没缓过神来的四婶脖子上,只需她将镰刀轻轻一推,立刻就能让四婶血溅三尺。
四婶吓得牙齿打哆嗦,连肚子疼都忘了,伸出两手在地上抓挠,嘴里不住哀嚎着却不敢碰连玉一片衣角,她惜命得很。
连玉一句接一句的逼问,四婶直着嗓子朝屋子里喊救命,没把连心和李大夫喊出来,反倒把田舅妈还有四婶的大儿媳妇村妇女主任给喊了进来。
原来这四婶跟田大舅住一条街,她装模作样地从家出来一路走一路嚎着往这儿来的时候,嚎的那些话让田舅妈听了个一清二楚。昨晚的事儿没人比田家一家三口更了解的,这四婶是啥样人打的是什么主意田舅妈心里一清二楚。
于是她转身就奔了后街村委会去找压得住这老妖婆子的人她大儿媳妇也就是村妇女主任。进门之后更是当着村长和支书的面儿直截了当对妇女主任说:“你老婆婆满村子传瞎话儿说人家连心让人嚯嚯了!这不是欺负人家孩子没爹没妈吗?要再不管管就出人命了!”
唬得妇女主任骑上自行车带上田舅妈就往连家赶,脚蹬子差点蹬冒烟。田舅妈是故意把事情说得严重点儿好引起妇女主任重视,她哪知道自己歪打正着说对了。
刚进院子就见连玉拿一把镰刀在四婶脖子上比划,吓得她们俩直嚷嚷让连玉小心手下。这功夫得到消息的左邻右舍都赶了过来,挤挤挨挨站了一院子的人,都七嘴八舌地小声哄劝着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