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仆妇杂役皆已屏退,金乌西坠,花影满窗,妇人激动的争执声自窗中泻出:“……麟儿是你的弟弟,你一定要这般狠心吗?”
“你弟弟不明不白死在江南,朝廷连他的尸首也不还给我们,只叫我们一味遮掩着,做出他还没死的假象。可新妇子毕竟是个外人,还未知品行,这时候你不去代你弟弟拜堂把人笼络着,事情泄露了可怎么办?”
书案前站着个褒衣博带的青年人,姿容俊美,风仪楚楚,神情掩在入窗夕色下,轮廓如冰玉剔透。
武威郡主发作的时候,他沉默得就好似山峦在水面投下的静影。
待她发作完毕,才淡淡道了一句:“圣上只让我们对外隐瞒云谏的死,并未让母亲为他完婚。”
“母亲究竟是出于何私心要顾氏女过门,母亲自己心里清楚。”
武威郡主心中有鬼,几乎被这一句噎死。面上仍是哀戚悲态:“是,母亲知道,当年母亲送走了你,偏心你弟弟,你心里有怨……”
“可这些与你弟弟又有什么干系呢,决定是我和你父亲做的,后来你父亲不也把你接回来了吗?你父亲在的时候就偏疼你,我自然就要疼他多些。况且你弟弟也常常劝我,要多关心你,许多事是母亲自己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母亲的错,你莫要迁怒到他身上啊……”
郡主说着便恸哭起来,从来以刚强面目示人的将门虎女,哭来竟也一样的肝肠寸断、使人动容。
对面的青年郎君却冷冷地侧过眸来,目光森冷,如剑如矢,武威郡主余光瞥见,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竟还记在心里!
他是她九死一生生下来的,自然什么都该听她的,过去的那些事,难道还抵不过她的生育之恩么?
所幸只是一瞬,他目光轻飘飘地自她身上掠过:“母亲多虑了。”
“阿弟的死,儿也很意外。”
青年郎君长睫微敛,如金石缄默无声,仿佛方才一霎而过的寒芒剑影只是她的错觉。她微愣了一刻,仍是哀求:“他是你的手足至亲,你就替他和顾氏拜个堂吧……他长到二十二岁,还是头一回如此喜欢一个女子,巴巴地央我去提亲。”
“鹤奴,就当是母亲求你了不成吗……”
室中清漏沉沉,落针可闻,窗边则隐隐约约传来喜庆的唢呐声,是新娘的婚车近了。
青年依旧无所动容,置若罔闻。正当武威郡主欲以一跪相胁迫时,青年终于淡淡开口:“知道了。”
“母亲请回吧,容儿更衣,再见新妇。”
一直到步出鹿鸣院的时候武威郡主还有些想不明白。这,这怎么又同意了?
这个儿子是寤生,生产的时候叫她吃了好些苦头,加之他幼时曾被道士言两兄弟命理相克,七岁之前不得共存,郡主私心里更喜欢小儿子,厌恶寤生的长子,遂将他送去了建康故宅,寄养于族人家中,待被接回后性情冷淡,所以从来就不大喜欢他。但母子间也从未起过大的冲突,他缘何会用那般仇恨的眼神看自己?
武威郡主不得其解,一旁的心腹秦嬷嬷却于此时插话道:“郡主方才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直。”
“青年郎君们大多性情高傲,何况是咱们连中三元的世子爷?他对二公子的兄弟情谊是真,可他有自己的自尊也是真,身为男子,又有谁愿意去做旁人的替身呢?您把话迂回着说,世子爷也就不会忤逆您了。”
当局者迷,郡主偏爱二公子,与世子亲缘淡薄,也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可都看在眼里,世子他,从来就不喜欢被当成二公子,否则也不会执意长成与二公子截然相反的样子了。
武威郡主不以为然:“他是我的儿子!自然我叫他做什么都是应该。”
二人的说话声淹没在影影绰绰的喜乐声中。窗边,高大俊美的青年仍负手而立,透过窗前一丛婆娑花影,面无表情地看向西边红绸遮月的麒麟院。
身后的桌案上,静静摆放着一套方才送来的喜服。侍女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世子,时辰快到了。”
“知道了。”他漠然应,“你出去吧。”
事实上,弟弟的死,谢明庭从来就不是很信。
说来或许没人能信,他与弟弟既是双生,便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之感应,能感知到彼此的喜怒哀乐,但也只限于对方心理急剧波动之时。
此番弟弟被女帝秘密派往江南,他确有几次察觉到他的紧张,但并非致命的威胁,更不可能令他赴死。
云谏,应是被圣上留在了江南,假托病重回京,在替圣上查些什么。越做出这些遮遮掩掩之事,才越叫圣上想查的人相信云谏的“死”。
母亲将顾氏女迎进门自是为了她的私心,但若云谏假死之事因之泄露,在陛下面前却不能交代。
作者有话说:
哥哥寤生所以不被母亲喜欢参照的是《郑伯克段于鄢》,“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
哥哥小名鹤奴,字有思,出自“青山有思,白鹤忘机”,X奴,古代常见小名格式。古代双生子不祥、要送走一个是网络常见说法,但古代并非如此。
第3章
◎洞房◎
喜房里,识茵已经等候了多时。
没有宾朋满座,也没有高堂见证,婚车在侯府门前停下后,她被径直送入新郎的这一间麒麟院。
触目皆是红色,门前两个红灯笼映得阶下一片朦朦胧胧的绯色光辉,随秋风轻轻摇漾在夜色里,仿佛天地万物都在这大喜的颜色里沉醉。
新房中唯盛列着合卺、同牢所用的礼器,案前,识茵安静地跽坐着,因新郎未至暂时放下了掩面的团扇。
新郎久不至,房中近乎窒息的安静,一旁服侍的侯府侍女低声安抚她:“少夫人且耐心等一等,二公子很快就到了。”
她微微笑着颔首,红烛如水,映照得少女一双春澜秋水的眼潋滟生辉,惹得侍女们尽皆看呆了眼。
这位新妇子生得可真美丽啊!可惜二公子英年早逝,竟连见新妇一面也没见上。
再一想到郡主的打算,房中几名知情的侍女皆不由朝她投去同情的目光,□□之事何其荒唐,也不知这位小门户出身的少夫人能不能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外终于传来一阵脚步,尔后是门外侍女恭敬小声的行礼声:“二公子。”
识茵拿起障扇,横在了脸前。
贴着囍字的门扉在寒夜微风中轻微吱呀,一道松竹般俊挺的身影被门外檐灯照进,投射在红烛潋滟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