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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的确是个随性的人,既发了话,随后,当真带着随从上街采买假面,谢明庭三人遂乘车返回府邸。
“哥,方才越王那话是什么意思啊?好端端的,他怎么会跑到义兴来?”
车中,谢云谏不解地问。
“能有什么意思。”谢明庭漠然看着车壁,“你难道听不出,他就是那背后之人?”
不管炸毁大坝、潥阳泄洪这几件事与越王有没有关联,越王同他下的那局棋,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威胁他、警告他,让他放弃改制、以免落得个兔死狗烹、身首异处的下场。
但他和嬴怀瑜,本就是各取所需。他替她实现大治,她默许识茵的死。他从来,就没对这位君主有过什么君臣之情。
既没有过期待,就自然不会失望。
识茵好奇的却是另一件事:“越王方才说起小孩子,怎么他已有子嗣了么?”
谢云谏摇头:“越王还未曾娶妻。”
“越王喜好声色,常在勾栏瓦舍之间与伶人厮混,虽然荒唐,倒的确未曾听闻好色之名。只是两年前身边收养了个女童,如今也才十二岁,府中人人称之‘小娘子’。许是为的她。”
旁人的事,识茵原也不怎么关心,她困惑地道:“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同我提起《凯风》。”
越王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母亲,可母亲已经死了,他提来究竟是何用意?
“许是想表明,他知道你的身份吧。”谢明庭道,“你放心,我断不会再让流言蜚语伤害到你。错是我一人犯下的,我一人承担。”
就算是丢官、流放,他也认了。
识茵不言。
她想说事情若是传出去怎可能没有流言蜚语,但在他那样温柔郑重的眼波里又有些陷进去。
现在想来,他所说的一切事情的确都有做到,或许她应该再相信他一次,再给他一个机会。
眼中慢慢漾开夕照觳纹、波光粼粼的光芒。她笑了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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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王在城中只待了三日,三日之后,便要自码头乘船离开。
这三日里他住在官驿里,一举一动都在周玄英的眼皮子底下,原本他们还怀疑越王会跟那炸毁大坝的义兴沈氏有所勾结,但直到走的这日,越王也未有任何动作。
他仿佛真是来义兴游山玩水一般,或是出城游玩,或是待在郡府过问民情,甚至叫上谢云谏去了太湖边查看重修大坝的进度,始终没有任何破绽。周玄英的计划便不得不落了空。
临别之日,谢明庭带伤将他送至了渡口,一番客套寒暄过后,主客饯别,越王弃岸登船,在众人目送下远去。
船只破水,悠悠行在涨发的秋水水面,妆金饰玉的内室里,渐传来一阵悠扬婉转的曲声。
义兴沈氏的人立在门边,正犹豫着是否要扰了越王唱曲的雅兴,室中又响起清越的一声:“进来。”
其人遂进,点头哈腰地唤了声“殿下”。
越王正在镜前摆弄那些从义兴新买回的假面,听完对方所禀,不耐烦地道:“行了。”
“当初叫你们炸毁大坝,是想淹了整个义兴郡,届时百姓无家可归,你们自可压低价格买田。可你们没用啊,失败了不说,还叫谢明庭看出端倪。现在田也没毁成,府库里赈灾粮管够,百姓又凭什么把田贱卖给你?还想要田,就等着他连同那些贱民敲竹竿,狠狠宰你们一顿吧。”
“那怎么办啊。”来人苦恼地皱了脸,“阳羡吴氏就是前车之鉴,谢明庭把人抓了杀了不说,还把他们的田全分给了百姓。照这样下去,下一个可就轮到我们了。”
“能怎么办?乖乖认输呗。”越王冷笑。
又恨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和陛下这样做,是损害的整个江南地区各个士族的利益!难道只你沈氏一家?”
若坐在那方位置上的人不能代表士族的利益,那些士族,自然也就不介意换个人。
来人眼睛一亮:“殿下的意思是……”
越王却未说下去,继续摆弄着那一张张色彩鲜艳的假面,“这对君臣得罪太多人了,步子太大就容易扯着蛋,先回去等着吧,听我后续的号令……”
“把这个……”他示意对方叫来自己的亲卫,“先找人快马加鞭送回会稽去,给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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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送走越王后,忙碌了三日的谢明庭总算可以暂时休息。
这几日他都是强撑着,而因了频繁的行动,腹部那道才有些愈合的伤口又渐渐裂开。识茵替他换药时,瞧见那如蜈蚣爬上腹部的狰狞伤口,鼻翼一酸,竟是微微红了眼。
她还记得从前还曾因他身上并无伤痕而怀疑过他身份,但似自南下以来,他便总是三番五次地受伤。
原本,他受伤是他自己的事,她也不该过多在意。只是在背后暗害他的那些人个个都是伤天害理之人,谢明庭再如何也算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便有些为他打抱不平罢了。
她将治疗创伤的金疮药小心翼翼地倒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又将新换的纱布动作轻柔地包好。眼见得男人俊逸的面庞上冷汗滚滚,不禁问:“痛不痛?”
他正因又泛上来的头痛恹恹闭着眼,闻言皱眉摇摇头:“还可以忍受。”
实则外伤也还罢了,真正难以忍受的却是体内砒|霜余毒带来的阵阵头痛。说起来,许是他从前就用过砒|霜避孕的缘故,体内余毒未清,那一点毒性也就异常的顽固。
尽管已经喝了七天的生牛乳与甘草金银花绿豆汤,也见效甚微。头痛,腹痛,恶心,眩晕,折磨他日日夜夜。
识茵也看出他头痛的毛病又犯了,轻柔地替他擦着额汗:“又头疼了?”
又轻轻地叹:“这是怎么回事呢,大夫不是说,你中的毒不算深么,那药我们也一直在吃,为什么,还会一直这样。”
真正的原因谢明庭自然知晓,但男子的自尊却使得他并不想将事情告知。毕竟,从前饮砒|霜避子从最初就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不想要孩子,若说出来,她或许就会引咎自责。
他只是闭眸忍受着,等着那一阵头疼过去,面色苍白如纸。这时,识茵想起大夫曾说过、可通过转移他注意力的法子来减轻他对疼痛的感知,便道:“那你先躺下,我去找话本子念给你听。”
说着,便要从榻上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