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1 / 1)

永世县令陆宁身着七品官员的青色官袍,人也似江南四月的修竹俊挺清爽,此时面对这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长官,眼中不无钦慕:“属下无能,多亏了府台的先见之明,派遣燕参军过来指点下臣,那些偷鸡摸狗、打架作乱的行为才没了。否则,真是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不必妄自菲薄。”谢明庭对这位下属印象不错,此时也不吝赞许,“潥阳郡不拿百姓当人,行同禽兽,致使灾民一夕涌入我们境内,你肯收留他们,没有激起民变,已是做得很好了。”

又问他:“药庐都搭建好了吗?”

历来大灾过后必有大疫,江南地区洪涝频发,他早在去年上任之初便命各县统计好辖区内民间医工的名册,又于今夏端午汛期之前备好抗疫的药材分送各县,防的就是今日这般的情形。

陆县令才因被夸有些不好意思,忙又敛容正色:“回长官,都搭建好了,在营地的东南方,因此地秋冬惯常刮西北风,把药庐修建在东南方,也是为了防止风把疫气吹到营地来。”

“只是,府库里的存粮实在不多,加上郡内调拨给我们的,也就能吃七天,如若潥阳郡一直不肯派人来接,只怕很快就会坐吃山空……”

他们当然不会来接。谢明庭想。

原因么也很简单,对方遣流民到此,为的就是要消耗义兴常平仓里的官粮。

没有粮食,待到明年春天,他自然无力再换算成钱借贷给百姓。那些改制自然也就推行不下去。

如若他没有猜错,从炸毁太湖大坝,到煽动百姓到府衙闹事,再到泄洪永世、驱灾民到义兴境内,这一连串的事,皆是为了这个目的。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为此次赈灾动用明年的青苗粮。

单单一个义兴沈氏哪里能联和潥阳郡搅起这般的风浪,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幕后操弄风云。

他没说话,只掠了跟随在侧的周鸿一眼。周鸿立刻会意,咬咬牙道:“府台放心,某虽不才,和郡内几个大族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此次永世县抗洪所多需要的那部分粮食,都交由我去筹集!”

谢明庭颔首:“你有这样的觉悟,自然很好。”

“立个军令状吧,你要几日?”

“回府台,三日即可。”

“那很不错。”谢明庭敷衍地与他客套,“等忙完这里的事,你就先回去筹粮吧。”

“周兄心怀百姓,朝廷也是看得到的,将来,本府也会在给圣上的上疏中阐明实情。

朝廷不会放过那些损害国家与百姓利益之人,自然,也不会让真正心怀黎庶、公忠体国的贤臣寒心。”

周鸿连声应是,又僵硬地笑:“能为义兴百姓分忧,某荣幸之至。”

他自己就出身义兴周氏,家中良田广厦,仓廪丰实,稻米流脂。说是筹粮,实则也就是筹的自己和族人的粮。

想起那将要花出去的白花花的粟米,周鸿难免心疼。却也只能安慰自己:一来,历来大灾大难也要施粥博取名声,二来,自己对大坝被炸事知情不报已经惹怒谢明庭了,自当弥补。比起阳羡吴氏灭族的下场,多花些粮食又算得了什么呢?

*

事情就此安排下去,当日下午,既视察过永世县的流民营地,周鸿便回了郡城找族中父老筹粮。

谢明庭则留了下来,亲自接见潥阳郡的灾民,访妇孺,问高年,询问他们的受灾情况和日常所需。

一边是视自己如洪水猛兽的自家父母官,一边是不但不驱逐、反倒收留他们的临郡长官,两相对比之下,潥阳郡的灾民无不感激涕零,聚坐在他周围诉说衷肠。

两个时辰后,谢明庭起身离开。

“这里已经看完了,带我去药庐吧。”他对陆县令道。

陆县令愣了一下,慌忙阻止:“要不还是不去了吧?药庐安置的都是患了疫病的病人,疫气传染到府台身上可怎么好?”

洪水过后必有时疫,他们应对迅速,已于昨日将感染疫气的病患收治进药庐,与安置流民的营地相隔绝,为的就是不使疫气扩散。

他知晓府台心怀百姓,要亲自看过才能放心,但现在整个义兴郡抗洪抗疫的重担都压在府台身上,若是过了疫气给他可怎么好?

“怕什么,不是还有医工在么?”谢明庭负手淡淡地道,“都是凡人,谁也没有三头六臂,医工能去我们如何不能去。”

又唤陈砾:“去准备面衣吧。派人回去和夫人说一声,这几日我都不回去了。”

他既发话,众人不能再劝,陈砾领命而去,很快就备好了一叠面衣,供诸位官吏佩戴。

说是面衣,实则也就是浸过中药材的面纱,蒙住口鼻,比什么都不戴略微保险一些,也并非全然有用。

时下医疗条件有限,感染风寒皆能死人,人群中有官员畏畏缩缩不肯戴,谢明庭什么也没说,将面纱系好,遮住口鼻,率先朝药庐走去。

眼看长官都身先士卒,几人再不能推辞,只好戴上。

燕栩自是第一个跟上,相随进入药庐中。药庐之中已然收治了十余名病患,此时大多在各自的帐篷中里休息,营地四周以竹篱栅栏围住,另有士兵把守。

整个药庐静悄悄的,唯有几名医工脸上蒙着面衣,在井边清洗药罐。

突来的阴翳掩去头上的秋日,几人抬起头来,身前已立了十数名身着青绿官袍的官员,为首之人,身着红袍,腰束犀角銙,芝兰生于庭阶的风神清令。

“这是谢府台。”陆县令温声为众人介绍。

几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俯身要拜。却被谢明庭拦住:“免礼吧。”

“这几日辛苦大家了,说起来,该在下给诸位行礼才是。”

医工历来被轻贱,被视为上不得台面的“小道”,社会地位低下。郡守纡尊降贵亲临视察已经很吓人了,遑论是给他们行礼?

几人都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受宠若惊地应道:“不辛苦不辛苦。”

谢明庭不是善于寒暄的人,这一句客套过后即直奔主题:“这是新凿的井么?井水可干净?”

“回府台,是新凿的。”

其中一名医工回过神来答道,“也多亏了燕将军派人来给我们凿井,有了井,现在营地里一切用水都从这口井来,不必跑去河边打水,方便得多。”

他点点头,又嘱咐:“方便是好,但水饮这种入口的东西关乎人命,最好派人守着,以备不测。”

这话就差明说会有人在井水中下毒谋害流民的生命了,在场的一众官员都白了脸色。永世县令陆宁敛容正色:“府台教训得是,属下这就派遣专人来守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