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1 / 1)

二人在凉亭中交谈的时候,谢明庭便一直安静地候在一旁。

识茵则是面无表情。

在新安郡担任讼师的这小半年以来,她不是没见过对丈夫心软的女人,但是像今日这位主顾一般被打得遍体鳞伤还想着原谅的女人,也着实少见。

佛不渡人人自渡,当事人自己不愿,她也没办法。

话已然说至这个份上,识茵也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她没有收对方银子,也婉拒了妇人留他们用饭的请求,只将那纸熬夜所写的诉状从怀中取出:“状纸我已经写好了,夫人想告就去告吧,若不想告,就拿它去生火。”

“小女子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完,她起身淡漠转身离开,谢明庭撑伞走在了她身边。

一直到离开那户人家很远她也没说一句话,感知到她的沮丧,谢明庭问:“怎么了。”

他腿上还有伤,走路难免有些不便,识茵也放缓脚步等着他。她摇摇头:“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样……”

说是“她们”,是因为这样的事不是第一回 遭遇了。她所经手的这类案子,十之二三都会因为男人的求和而反悔。以至于识茵最初还会苦口婆心地劝,到了后来,则连劝解也很少。

最初,她怀着满腔热血,觉得自己是在治病救人。但现在,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心,变得越来越冷,就如方才妇人说不想告了时,最初的惊讶过后,她内心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谢明庭道:“你毕竟接触的案子还少,等接触多了,见惯了,也就不会生气了。”

识茵停下脚步,回过身静静睇他:“所以,你的心这么冷,就是因为见惯了这些吗?”

“算是吧。”谢明庭道。

他所见过的那些要案中,丈夫的做法远比殴打妻子凶残,与妻母通|奸的、殴杀妻子亲属的,而即使是这种极端的情况,获得妻子原谅的也不在少数。但许是很早就勘破了人性的自私虚伪,他并不觉得惊讶。

识茵想想也是,他过去是大理寺少卿,大理寺是什么地方,全国司法最高机关,复核各自大案要案的地方,所接触的罪恶自然比她看到的要多得多。

也难怪养成那般阴冷怪癖的性子……

她默默在心里腹诽,抬眼觑了眼黛青的天色:“走吧,找个地方吃饭,我请你。”

二人随便在路旁找了家食肆落脚,识茵要了两碗极简单的清水面,没有一丝荤腥的面汤里漂浮着几撮汤面与几根青菜,便是他们的午饭。

这样的菜肴自然和过去做郡守夫人时的锦衣玉食相去甚远,谢明庭原本是不挑食之人,但一想到她这段时间以来似乎都是过的这样的日子,便有些心疼。道:“这样的饭菜,你也吃得下去。”

“这有什么。”识茵捧着汤碗,慢慢地道,“我从小过得就是苦日子,不似你陈留侯家大业大。”

“你父亲不是进士出身吗,怎会让你吃苦。”

“父亲只是个六品小官,微薄的俸禄养活我们就已经很难了,哪里有什么闲钱去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

谢明庭道:“谁告诉你,我幼时就过得好了?”

嗯?不是吗?

识茵好奇地瞥他一眼,眼中充满了考究。他却微微赧颜,改说起了方才的事:

“罢了,那案子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你劝她是没用的,固执的人,不撞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识茵不解摇头:“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我已经很努力地想拉她出泥沼了,为什么她就是甘愿陷下去呢?”

“这有什么。”谢明庭搁下碗筷,与她分析,“这世上大多女子都是心软的,她们能有勇气站出来想要离婚就已经很难得了。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惦念旧情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她们离婚后很难生活下去。出嫁就是夫家的人,中途回家,娘家多了张吃饭的嘴,父兄能高兴吗?而若娘家夫家都不能依靠,她们要如何养活自己?”

“能找到你的,大抵还有些家业才敢义绝。更多的贫苦人家的妇女,却只能默默忍受。因为她们没有退路,离开夫家,自己也生存不了,大多会被娘家改嫁,谁又能保证下一个就更好呢?况且如此一来,或又会受到流言蜚语的攻击。”

“但开国时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皇魏上承北朝,乃是由鲜卑等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最初也就继承了游牧民族的风气,妇女地位较高。彼时的洛阳,由妇人把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代子求官,为夫诉曲,皆是女子。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虽说尚比不上男子地位,但妇女的地位远胜南朝,也不介意妇人二婚。如果是那个时候,你觉得今天那位夫人还会有这样的顾虑吗?”

识茵听得懵懵的,唯是追问:“那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谢明庭静默了一瞬才答:“因为改制。”

“胡族的那一套游牧民族遗风毕竟不适合统治中原国家与几千万汉人,开展改制、学习汉家制度是必然的。可随着胡族与汉人的融合,在继承汉人先进制度的同时,也就一并把儒家那些男尊女卑的糟粕继承了过来。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妇女的地位反不如前。”

这话其实颇有几分妄议朝廷之嫌,但更令识茵惊讶的却是他话中对“男尊女卑”思想的不赞同,问他道:“你也是男子,你这样为我们说话?”

谢明庭却道:“你错了,我并不是为你们说话。在我眼中,并没有什么男子女子之分,男子与女子,都不过是帝国的徭役和赋税。把女子驯化在家,是朝廷的损失。”

识茵心头才涌现的几分好感又烟消云散。她没好气地道:“你还真是够煞风景的!”

哪怕他心里这么想,就不能说好听点儿么?这般冷血孤僻的人,还想人家喜欢他呢……识茵默默在心里嘀咕。

但她仍是问:“那依你之见,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他摇头:“没有。”

“一个家庭的财力物力总归是有限的,试想一下,如果你不是生在官宦之家,你会有机会识文断字吗?如果你有哥哥和弟弟,那你们家会更倾向于培养谁?培养你?你将来能做官扶持整个家族吗?所以就算你的父母再开明,他们也只会允你读书习字,不会像你舅舅家倾其全力供你表哥读书。而换作其他普通老百姓,他们连养活自己都是困难的,更别说是让女子去读书。”

“家如此,整个国也就如此。一个国家的资源总和是有限的,而占据话语权和资源的是男人,那么,他们自然而然就会打压女子,驯化女子,强调男尊女卑。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要想改变这一点,还是得先让百姓富足,然后才能改变更多。所以这次在郡中分土地时,我是按人头分的。出嫁的妇人,可以分得丈夫等同数额的一半,未出嫁的,则分得兄弟的一半,和离改嫁,归于她们个人,不再划归族中;死亡的,则收归公有。自然我是为了让妇人也参与生产。”

“不过她们有了田地,有了赖以生存的资本,你今天的那些担忧才能慢慢改变。总之,慢慢来吧。”

识茵被他这番长篇大论说得微微震住,久久也未能回过神。

这是她全然不曾想到的事,怔神的同时,又为他能一眼看到问题的症结所在而心惊而敬佩。她甚至忍不住想,谢明庭,这个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看似冷血无情,却总能体恤百姓,说他们的许多罪过不过是因为没能吃饱饭才产生的,归根究底是朝廷与官吏的失职。

但同样的,他看似心怀黎庶,却在她夸赞他时,轻描淡写地说起他们不过是帝国的赋税和劳役,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