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大族都有各自的部曲,强龙不压地头蛇,手里没有兵,搞不好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义兴虽有自己的州郡兵,但司兵的参军,就是今日对他饱含敌意的那个青年小将。
“要是,云谏在就好了。”长指无规律地轻敲桌面,灯下,谢明庭轻叹出声。
此后一连几日,谢明庭都在郡府的设厅内处理堆积的卷宗。
他初来义兴,下属掾官与当地大族都急着摸清这位新长官的性格与处事方式,但他待人接物始终冷冷清清,众人碰了一鼻子灰也没讨得亲近,不禁暗暗着急。
休沐这日,三个大族的帖子再次到了。
谢明庭挑出其中阳羡吴氏的帖子,对方邀他与夫人在太湖畔一叙,设宴款待。
手持着那封洒金的书笺,他略略想了想,派人叫上了识茵。
“要我也去?”
收到消息,识茵却是愣住。
去到那间谢明庭惯常办公用的外厅,她不解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我身份敏感,怎么还叫我和你一道去呢。”
初到江南,她水土不服,也知自己身份敏感,这几日都闭门不出,尚不知晓外头汹涌纷扰的流言。
谢明庭才看罢一卷案宗,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
“京中有人提前把我们的事捅到义兴了,现在,外头都说我强占弟妇……”
他未能说完,因瞧见对面的妻子春融雪彩的一双眼忽然如死枯寂,一刹之间,失去所有光彩。
他有些慌,伸手试图将人揽入怀中安慰:“你不要怕,今日,我们就是去解决这个事情的。”
阳羡吴氏今日请他,是因为摸不准他来意想要试探拉拢。但他想,刚好可以带她赴宴,力挫流言。
毕竟,一个传言里与大伯结合的弟妇,按照常理是不敢出现在外人视线中的。若她应对得当,流言反倒不攻自破。
识茵却避开了他,眼睫颤抖着落下泪来:“谢明庭,你非要逼死我才高兴是吗?”
“我又究竟做了什么孽要落到你手里,有丈夫而不能相守,失身于人,名节尽毁……”
她目光宛如将死小兽哀愁丛生,谢明庭心间突如刀刺般一痛,伸出去的手都僵在半空。
她在他面前也哭过几次,且远比如今这般凄惨,但他知道,那些眼泪,大多带着别种目的,或是示弱,或是欺骗,反而眼前的样子,才是她内心哀恸的真正表现。
他默了片刻,在心中重新调整好话语,才柔声开口:“茵茵。”
“过去的事,我很抱歉。”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躲是没有用的,只能面对。他们既认定我们的结合不正当,认定你不敢抛头露面。这个时候,你以苏氏的身份去和他们见面,不是反而证明那些是流言吗?”
“你记住,宣平侯夫人顾识茵已经死了,你现在是我的妻子,苏识茵。”
识茵木然摇头:“他们会认出我的……”
她也并不是他的妻子,身为弟妇,却和自己的大伯搞到一处,还要抛头露面以谎言欺名盗世,她并没有那样的勇气。
事情传到京城里,伯父一家又要怎样说她?母亲就已经被他们的流言毁了,现在又要轮到她了吗?
谢明庭却道:“他们本就没见过你,不也还是认定了流言是事实吗?可见,见不见你、认没认没你,都无关紧要,只要你不承认,没人能逼你认下。”
识茵有些被他的逻辑绕进去,反应过来后,又气愤道:“可那本来就是事实。你,你是让我说谎,你这是指鹿为马!”
“那又怎么样。”谢明庭拥她在腿上坐下,“就像儒家,以仁义道德的空道理欺骗全天下,却还能高居庙堂之上,享万世香火。你只不过是个小女子,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名’,说谎又算什么呢。”
“其实没有人在意你是不是顾识茵,是与不是,都只不过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你越是害怕,她们说的就越起劲。”
“好了别哭了,妆都花了。”他掏出那块她从前绣给他的麒麟帕子来,很温柔地替她擦去脸上眼泪,“不是说好了要爱明郎吗,我们总要一起面对啊。”
识茵仍怔怔地在脑海中回味着他这番话,没有避开,也就没有反驳他那最后一句。
她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可是,她就是不想丢掉顾识茵这个身份,那才是本来的她,不是吗?
*
谢明庭最终说服了识茵。
事情已经发生,他的提议也算是能将流言的害处降低一些,遂重新妆点了一番,随他出府。
既得了消息,阳羡吴氏的家主吴僖已亲自率人与郡府的一众掾属等在宅邸门口,他是个身形稍胖、白面长须的中年人,眼见着长官携妻跨出府门,脸上原先堆积的笑意都僵滞一瞬。
那些流言早在前几天便在郡中传遍了,言他们的这位新长官强占弟妇才叫发配到这儿,料想他会将这妇人藏着掖着,谁承想他竟真的携妇出门?
门边,识茵亦察觉到了那些打探的目光。即使头顶着纱帽,也觉如有烈火焚在脸上。
上次是在白鹿山面对他的恩师,这次却是要在这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还是以这种不伦的关系,她心下不免紧张。
这时众人上前拜见,她紧张地袖中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指尖旋即传来他的温度,原还慌乱无定的心突然平静些许。
她侧眸朝身侧之人看去,谢明庭面盈微笑:“起来吧。我与夫人乘车便好。”
说着,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轻握着她手,在众目睽睽中与她进入马车。
“别怕。方才茵茵做得很好。也总要面对的,不是么。”在车中坐定后,他轻声安慰。
识茵低头苦笑:“但这些,妾原本是不必面对的。”
谢明庭喉中一涩,想开口安慰她,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