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宝笙,余宝笙,原来你在这里。只是将近十年的时间,我还是不是乔帮主,你还是不是小丫头。

冬末初春季节不稳,倒春寒得厉害,冷空气一个接一个,呼吸系统疾病发作的不少,余宝笙一上午居然接了四十多个号,到十二点的时候门外还等着五、六个。出门诊时余宝笙很少喝水,根本连上厕所的机会都没有,与其憋着不如渴着。谁都不愿意出门诊,累,无休无止的病人,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呼吸内科还好,互相轮着来,听说有的科室把出门诊当作惩罚,谁犯错了,出门诊,小错一星期,大错一个月。

等排号的全部看完了,人如同虚脱一样,鼓了好半天力气才站起来,洗洗手锁门去吃饭。余宝笙想起一个年纪大的同行说的话,有时候真不想干了,生个病都得扛着,别人去医院是休病假,他们去医院是加班。说真的,余宝笙也有同感,可是已经入了这行,还能干什么去。她也算出生医药世家,从小在医院里长大,写作业,玩耍,就没想过还有其他生活方式。难道也像宋向宇一样跳槽去卖药?有人曾经说去外资医院,条件好,福利好,工资高,可余宝笙觉得她倒不为高工资,她就想能在特别累的时候可以歇个一两天。再说,余宝笙总觉得看那些高高兴兴出院的病人心里总会多些幸福感和荣誉感。

在食堂门口碰到心外科几个医生,乔远峰也在里面,头微微侧着好像在听身边的同事说什么,两只手习惯性地插在口袋里,神态自若,微风吹起白大褂的衣角,端的是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余宝笙正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乔远峰却主动看过来。

“余医生,才吃饭?”

余宝笙点点头:“嗯,刚完。”

“多注意身体啊。”乔远峰稍停顿微笑地从口袋里伸出手比划一下而后擦身而过。

余宝笙也点头而过,不出意料听到后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刚才乔远峰身边的女医生对她的目光充满了质询。想起那个乌龙的相亲事件,余宝笙真的不知道如果当初乔远峰和她坐在一张咖啡桌上见面相亲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形。

吃着已经冷了的菜,余宝笙揉揉乏了的颈椎,低头看看自己这身白大褂,也就是白大褂而已,跟食堂卖饭的大师傅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个柜台里,一个柜台外。想起来刚才乔远峰的白衣形象,还真是制服诱惑,人跟人不能比,这个当然她早就知道,当年一件白衬衫,一条普通的迷彩裤,就帅得一塌糊涂。

22岁的乔远峰指着余宝笙身上的校服,一脸嫌恶的样子,哎,你说,怎么这么多年了,中学的校服还是这么丑。

17岁的余宝笙看着白衬衫扎迷彩裤子里,脚上一双军钩鞋的乔远峰,神清气爽地站在眼前,低头看看自己刚下火车浑身褶皱蓬头垢面的狼狈样子,想回嘴说几句,又想起离家半旅游半出走的原因,满腹委屈和悲伤,怔怔地眼泪就掉了下来。

余宝笙摇摇头,回忆的潮水扑面而来,又迅速地退下去。吃饭是正事,既然吃不好只能求吃饱,下午还有半天门诊,吃饱才有精神为人民服务啊。

又是一个战斗的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患者差不多都问诊完了,余宝笙收拾好东西,看看表,再过十分钟下班,然后明天去培训。

“余医生好。”

余宝笙抬头看进来的一个青年男子,年纪约二十大几三十出头。

低头看诊疗本,王永好,30岁。

“怎么啦?”

“老咳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快一个冬天了。”

“你冬天穿什么衣服?”

“嗯?”患者奇怪地停下来,目光疑惑,“穿……什么衣服?”

余宝笙点点头,道:“对,就是问你穿什么衣服?”

“就是这身儿啊,哦,冷的时候,外面套件夹克。”年轻人迟疑地答。

“你说你能不咳嗽吗?看看我们穿什么衣服,这才是初春,大衣还在身上没脱呢,你穿一件衬衫,冬天大家穿棉袄羽绒服都嫌冷,你穿一个夹克套衬衣,你不咳嗽,倒是不正常了。”尽管这个王永好看着人高马大,可愣是被余宝笙像幼儿园老师训孩子一样数落。

“真的吗?可我没觉得冷啊?”王永好盯着余宝笙,就怕她说的不是真的,拿他开玩笑。

“今天回家多穿件衣服,起码是件大衣风衣之类的,蒸个桑拿,出出汗,去去寒,再吃点儿止咳糖浆,消炎药,一个星期应该没问题。”余宝笙懒得解释,你不觉得冷,那是你的毛孔器官都麻木了不敏感了,可不代表你不冷。拿听诊器听听肺部,没有罗音,应该情形还没发展成肺炎。

“咳,我说呢,去了好几家医院,找了几个专家,也没说出什么。谢谢您啊。”王永好讪笑着,他本来是来医院做其他事情的,路过门诊楼索性挂一个号再看看,刚才在门外看这小丫头片子医生还有些不屑,不过也没几个人,等就等会儿,没想到还碰对了。

余宝笙看看表时间已经过去十来分钟,也没有再提示有新患者,便收起器具,摘下口罩,看一眼王永好手里明显的保时捷标志的车钥匙,面无表情地说:“开的车再好,屋子的暖气再热,也不能保证任何时候都能够暖风对接,冬天还是冬天,保暖很重要。”

“那是,那是,余医生,给您添麻烦啦,您说,您看好了我这顽疾,解除了我一大块心病,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王永好一下子活泛起来,这女医生长得还不赖,就是冷点儿。

余宝笙挥挥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们不再来医院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感谢。”

从门诊楼出来绕到内科住院部,办公室里张童在,把自己的几个病人交代给他,还好,不用麻烦太多人,大概有四五个病人症状稳定再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出院小结已经写完,还有几个老病号,住一段日子自动会回家,剩下的那些个张童应付得了。

张童托着腮帮子听余宝笙交代,余宝笙说一句话叹一口气,气得余宝笙使劲敲敲桌子:“张童!你有没有正形儿?”

张童伸个懒腰,说:“真不想干了,除了被别人托来托去帮忙找专家,这个职业对我来说,就没什么益处。”

余宝笙不接他的话,把手里的病历往桌上一扔,说:“不干的时候再说这话,你待在这里一天,责任心就得坚持一天,你要不认真,出了事情谁都帮不了你!”

张童把资料捡起来看,皱个眉头道:“我发现了,医生这个职业就是走钢丝,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哪天真摔下去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余宝笙也知道张童就是嘴碎叨,没其他什么毛病,放松口气说:“这话就说给我听听,要是陶主任听到,小心你的成绩。”

出了住院部大楼,天已黑,不经意看左侧的外科大楼,灯光仍然明晃晃一片,这个职业的确是有很多无奈。

第四章

父亲和秦阿姨都不在家,余宝笙给小阿姨放了假,回到自己的房子睡觉。

九年前,或许是为了避开那些老熟人貌似关心的询问,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很快就调到北京工作。也难怪,父亲是省医大的一名教授,母亲是省医大附属医院的一名护士长,到后来父亲到政府机构任职,几乎整个卫生系统都是熟人,要么是同事,要么是朋友,要么是师生,要么是上下级,反正父母亲的平和分手震惊了所有认识他们的人,余教授和沈护士长最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怎么就不声不响地离婚了呢?二年后,母亲因照顾一个美籍华裔学者病号而结下一段姻缘。学者来讲学结果水土不服住进医院,沈护士长率领小护士们悉心照顾,学者病好了,却有意于母亲,一番热烈追求后,母亲也动了心,唯一不确定的是还在读书的女儿。余宝笙是在情人节晚上在小区外看到母亲从一辆车上下来手里拿着大捧的白玫瑰后知晓整个事情的,于是主动找母亲谈话,说再过一年她也到北京读书,父亲在那边,估计她也不会再回这里,母亲不用担心她,有了合适的人就追求自己的幸福去吧。一番话入情入理,沈护士长感慨万千,忍不住痛哭,当年她和余教授离婚都没怎么考虑女儿的感受,如今却又要小小的孩子受一回罪。最终,沈护士长辞去公职嫁给学者定居国外,到如今婚姻美满。那时候余宝笙已经准备到北京去读书,沈护士长觉得对不住女儿,把老房子卖掉,钱委托给前夫让他在北京帮女儿购置一套住房。

房子不是很大,大概也就六七十平方米,但胜在地理位置好。余宝笙很少回来住,刚开始是因为住校,后来毕业秦阿姨总让她回去住,秦副院长是真的喜欢她,余宝笙也不能太小家子气索性就长住下来,后来凑成的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打电话叫一份外卖的时间,余宝笙准备拿出皮箱把出差换洗的衣服资料收拾进去。箱子很久没有用,从柜子顶上搬下来的时候带下来一个塑料包,差点儿砸中脑袋,上面大概也落了细细的灰尘,扬起来,看不见却惹得余宝笙打几个喷嚏。盯了半天想不起塑料包裹里面裹着什么这么严实,索性把箱子扔一边歪身坐在地上把缠在上面的细绳一圈圈解开,里面还是个报纸包着的包裹,再打开来手一松,一个猴皮筋绑着的信封包掉在地上,还有一个盒子。余宝笙的手变得迟疑起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把这些东西裹得如此密不透风,从老家搬到北京,从宿舍搬到新房,居然没丢下过。

大概有十来封信吧,那些信封上面都是一样的地址和收件人,也都盖着同样的邮戳“查无此人”,她曾经把那些过去当成是一个梦,真正的忘了,忘了她还有这么些故纸堆,可是今天这个人又出现在晴天白日下说“小丫头,好久不见”。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帧一帧的照片,天湛蓝,云雪白,湖水碧绿,圆脸小丫头傻笑着比划一个俗气的V字形手势,往后看大部分都是傻笑的丫头,直到最下面有一张多人合影。一群人喝多了,服装各式各样,还有一个穿藏服的人,中间夹一个少女版的余宝笙抿着嘴笑,仔细看肩上搭一只手,明显的是身边一个高个男孩子的。男孩子一脚站着,另一支□叉过去脚尖支地,胳膊肘搭在余宝笙的肩膀上,似乎支撑了身体的重量,嘴角噙着笑,神态有些睥睨一切的潇洒,三七分的发型有一绺桀骜不驯地翘着。

余宝笙揉揉眼睛,向后靠在床边上,那是她转瞬即逝最灿烂的少女时期,人生的大悲大喜都在那个高三毕业的暑假了。

门铃响起,余宝笙来不及想如何再处理这些历史的痕迹,快手快脚将照片放回盒子,连同信件一起装回塑料袋,扔在床头柜的抽屉,一边高喊“来了,来了!”

看的快餐才觉得胃空得厉害,一份披萨,一份红豆粥,再加一份蔫了的薯格,给了钱,顺便看一眼送餐的小伙子有没有肯德基送餐小伙子帅,还不错,细眉细眼,属于清秀型的,有饭吃,有好看的男孩子看,算是赚了,余宝笙突然笑出声,送披萨的男孩子愣一下然后红了脸,余宝笙关上门摇头叹气,大龄女医生实在是个怪异的物种。

洗手吃饭,中间给父亲和秦阿姨发短信告诉他们自己出去培训一周,几分钟后短信收到,都嘱咐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吃一角披萨,翻出电话簿,拨出一个电话,几声之后有人接起来,声音急匆匆地喊:“大小姐,有话快说,我一会儿就该上节目了。”

余宝笙赶快说,她都忘了何轻轻主持的是晚上的情感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