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他到底允她多睡了片刻,等到辰时各府女眷入宫献礼,方才叫她起来,送她回显阳殿。

皇后华诞,又值盛宠,洛阳城的高门大户皆派了主事的妇人来献贺礼,俱是三品以上命妇。有那品级低、不得入显阳殿的,也送了礼来。瑇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锦缎。群臣贺礼堆满了显阳殿的两座偏殿。

念阮漫不经心地应酬着一众命妇,只在裴夫人献贺时问了几句裴沅的情况。裴夫人受宠如惊:“承蒙皇后殿下厚爱,小女一切都好。陛下前几日还给小女同高阳王殿下赐了婚,眼下正在家中备嫁。”

闻说裴沅并未反对这门婚事,念阮稍稍放下心来,温声说道:“我同三娘子一见如故,只是近来事务繁杂,不得空召她入宫。既做了妯娌,想必日后就能常见了。”

裴夫人满脸堆笑:“沅儿能得皇后亲眼,是她三生之幸。妾身感激不尽。”

送走所有宾客后,长乐王府的人却还没来。念阮坐立不安地在显阳殿里等啊等,等到倦鸟还巢、日头西斜,才见跑出去探信儿的采芽疾步入殿,欣喜禀道:“启禀殿下,王爷和大长公主都已到了,还有世子同陈王殿下……眼下正在式乾殿,想必很快就会来咱们这里了。”

今日是她生辰,嬴昭特意在清徽殿西堂设下晚宴,诏长乐王府诸人入宫为她庆生,是故才会叫他们这个时辰入宫。

“谁来了?”闻见哥哥也入了宫,念阮有些懵,哥哥不该还在定州么?

采芽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尴尬笑笑,请示地看向折枝。折枝笑道:“启禀女郎,是世子回来了。前些日子陛下特意召世子回京的,叫我们都瞒着,想给女郎一个惊喜。”

念阮愕然良久,眼泪无声无息而下,这时宫人来报式乾殿里的朱缨来了,忙拭了泪,宣她觐见。

朱缨是来送群臣所献的贺寿表文的,此刻见她眼圈微红面上犹有泪痕,心头微松。

陛下这份礼总算是送到了皇后的心坎上,也不枉她做了半个来月的锯嘴葫芦。近日帝后感情和睦,她和白简得的赞许都比往日多些。

她促狭笑道:“皇后殿下放心,陛下说了,这些都是大臣献上的贺寿表文,不用您背的。眼下北海郡公正在殿内同陛下禀报定州军事,陛下已在清徽殿西堂设了宴,待会儿您的家人会直接过去的,还请您移驾清徽殿。”

北海郡公是念阮婚后不久皇帝特意给她兄长加的爵位,兄长原本就有一个长乐王的王爵等着继承,按理不该再封爵的。但念阮的生母阮氏去世时父亲尚未封王,死后也不得称长乐王妃。嬴昭给她兄长加这个爵位,实则是为了追封她已经下葬的生母。

新恩旧宠,念阮鼻翼微酸,点头应道:“我很快就过去。朱缨,还劳你回去后向陛下道谢。”

“这是自然。殿下折煞奴了。”

朱缨去后,采芽甜甜笑道:“陛下对女郎可真好。寻常人家也没有这么体贴的夫君呢。”

念阮面上似在热水里滚过,微红了一层,到底没有出言斥责。他确实待她体贴,亲人尚在,齐聚一堂,这是她收到的最好的一份生辰礼物。

没有人知道,她因生母死在她出生的这一天,她的生日就是父兄的伤心之日,是故她其实从不过生辰。她两世的生辰都是入宫后他给她庆贺的。

上一世,他虽没召兄长回京,但命宫中燃放了焰火,同她走上凌云台俯瞰帝京万家灯火。彼时她感动得泫然欲泣,当夜就把自己交了出去。

如今,尽管她内心仍不愿意正视他的感情,也不得不承认他待她的确是比前世更上心些。

明月爬上窗沿,灯烛荧煌,念阮妆饰完毕,在宫人的簇拥下到了清徽殿西堂。萧家一众人已同皇帝在殿内等着了,见她进殿,忙都下跪行礼:

“臣等恭贺皇后殿下芳诞,愿殿下千秋无极,长乐未央。”

隔着重重珠帘,念阮一眼便见到扶着父亲、即使是跪着也鹤立鸡群的兄长萧岑,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簌簌落了下来。

她先上前扶起父母,再去扶兄长,和泪笑道:“小妹在宫中消息闭塞,竟不知兄长也回来了。”

算上上一世,她与长兄已有六年未见。而长兄长她八岁,十六岁便离了家去到定州历练,是而即便是两世兄妹也没多少相处的时间。

萧岑生得高大清俊,不似武将却似儒生,极肖父亲萧旷年轻之时。他看着出落得亭亭秀美的妹妹,忆起生母之死,一时心情复杂。微笑应道:“有劳皇后惦记,臣荣幸之至。”

宫中燃油万盆,夜放花千树,绚丽的焰火自晚宴开始一直燃放到夜半时分。

念阮久不见父母,宴会上未免多饮了几杯,酒宴开始未多久便醉倒了。嬴昭略微无奈,扶起她同投来关怀视线的岳父岳母道:“皇后醉了,朕先送她回去。”

出了清徽殿,他把人打横抱起,上了轺车启程回式乾殿。醉中的小娘子极是温顺,抱着他紧窄的腰身,小脑袋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一点一点的,啄米的小鸽子一般。眼轻轻闭着,红唇微翘,于醉中也不忘诱他采撷。

嬴昭眼波如雪月清淡柔和,把她额头吻一吻:“本是想你家人能多陪陪你,怎么自己先醉了。”

这时,便见小娘子樱唇微扬,纤手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于醉中轻轻呢喃:“陛下,谢谢您。”

作者有话要说:  强大的家长debuff啊,本来想卡念念在榻上偷听到哥哥和狗昭的谈话,又失败了~

感谢在2020-08-22 00:22:34~2020-08-23 00:3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千般风华尽演灭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嬴昭一愣, 继而哑然失笑。

这看似无情的小娘子倒也实在好哄,只要对她的家人好,她便高兴了。他一时竟不知是该庆幸自己找对了方法还是该为她的单纯感到担忧。

若有别的什么心术不正的人拿她的家人威胁她,这小娘子只怕会受人辖制。

他喉珠微动, 轻轻抚了抚小姑娘趴在自己肩头的小脑袋, 将她抱得更紧:“念念高兴就好。你我夫妻之间, 何必言谢。”

式乾殿里灯火憧憧,给她喂过醒酒汤把人安置下来已是夜半时分, 念阮也早已进入梦乡。她轻闭着眉眼, 秀丽的眉间似沾了一点灰黑的浊物,他屈指去拂,却是烛火幽微的影子。

嬴昭于是收回手,坐在榻边久久地看着于梦中酣睡的小娘子, 眼中闪过了一丝黯然。

近来他又常做起那些梦, 有时是峨峨山陵, 有时是苍苍蒹葭,有时是长江对岸龙盘虎踞青山如壁的石头城,有时又是崇宁寺里那尊面目慈悲的大佛, 似乎他的短寿已不可避免。

他不信命, 也不服命, 何况人生在世,孰能无死。他已由一开始的不甘心渐转变为平和地接受,只当是上天在激励自己尽快完成未尽的基业。却是仍有些后怕。若他死了,他的念念该怎么办呢。

若幻梦为真,上苍留给他的时间不过六年。届时他们应当有了孩子,他须得在这六年间替他把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外戚,强臣, 方兴未艾的文治,以及长江对岸的南朝……

可这样还是不够。她这样柔弱,单纯又可怜,即便他替她们孤儿寡母扫除了这些内忧外患,可他走后,谁又能护她们周全。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殿外花木蟋蟀犹在喓喓求偶,殿内翠帷深深,隔绝了殿外秋夜的寒气。嬴昭坐在榻边,却觉霜露浸衣,彻骨冰冷。

白简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陛下,萧将军求见。”

他于是把被角替她掖了掖,起身出去。殿外三重罗幕外,萧岑局促不安地站着,一双眼不知该往何处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