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梓瑕站在围墙下看着他。李舒白身着一袭灰紫色缭绫单衣,偶尔光线转侧,可以看见上面暗藏着密织的青紫色联珠纹,衬在烟青色碧空之下,显得高远而清渺。
见她过来了,他挽住马缰,抬起马鞭指指后面的马厩:“挑一匹。”
黄梓瑕看了看,将一匹白马解开,跃上马鞍。她上次去找周子秦时,骑的是另一匹马,带的是这一匹白马。这匹马性子温和听话,脚程也快,一路跟在她身后不疾不徐到周府,丝毫没有散漫的样子,真是深得她心。
李舒白也很欣赏她的眼光,带着她往外走时,说:“这匹马不错,是我以前经常骑的,名叫‘那拂沙’。”
“奇怪的名字。”黄梓瑕说。
“‘那拂沙’在大宛的意思是性情高贵温柔。它一直十分听话,但也因此容易被人接近、驯服,所以也容易忘记自己的主人是谁,”李舒白微皱眉头,似乎想起了一些久远的往事,但随即又抬手拍了拍自己胯下那匹神骏又傲慢的黑马,说,“和它比起来,这匹‘涤恶’就好多了。”
“涤恶?”
“在大宛是白昼的意思,不过它这模样,叫涤恶也没错。”他与她差了半个马身,两人纵马上台阶,出了府门,黄梓瑕也不问去哪儿,只跟着他往西而去。
“涤恶的性子就坏多了,当初我驯服它用了三天四夜,熬到第四夜凌晨,它终于受不了,向我屈下了前蹄。”李舒白云淡风轻地说,“这辈子,再没有另一个人能驾驭它。”
黄梓瑕端详着涤恶,还在盘算自己骑上它的可能性,涤恶长睫毛下的眼睛一横,右后蹄已经向她踹了过去,而且狠准稳,一下子就踢中了那拂沙的腹部,那拂沙痛嘶一声,往前窜了一步,黄梓瑕差点没掉下来,气怒之下,也抬脚狠狠踢向了涤恶。
涤恶脖子被踢,正在暴怒,李舒白一收它的缰绳,它竟也乖乖缓了下来,只是鼻孔中还喷着粗气,显然十分郁闷。
黄梓瑕看着涤恶悻悻的样子,不由得用马鞭指着它,哈哈大笑出来。
她身遭变故,平时总是郁郁寡欢,此时第一次在他面前纵情欢笑,令李舒白微觉诧异,不觉向她凝望许久。
她的笑颜在初夏阳光中绚烂无比,仿佛此时天下的日光都在她清扬的眉宇间闪耀,光华不可直视。
他如同怕被阳光灼伤一般,转过自己的脸,不敢再去看她。
黄梓瑕不明就里,睁着疑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轻咳一声,说:“走,去鄂王府。”
拾伍 天光云影
夕阳下,两人的身影拖成长长两条线,明明距离那么近,却始终存着一块空隙,难以填补……
鄂王李润依旧在那个布置精致得有些刻意的茶室与他们见面,听李舒白提起要见陈念娘时,一脸诧异,问:“四哥怎么今日会问起她的事情?”
“有些许小事要询问她。”
李润无奈道:“真是不巧,陈念娘已经走了。”
“什么?陈念娘走了?”黄梓瑕顿时愕然,李舒白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问李润:“什么时候走的?”
“昨日。她收拾东西离开了鄂王府,是不告而别的,只留下了一封信,我叫人拿来给你们看看。”
陈念娘的信立即便送来了,说是信,其实只是一张素笺,上面写着寥寥几行字
鄂王殿下赐鉴:
自蒙王爷收留,常思大恩大德永世难忘。唯如今老妇心愿已了,自此离京永不再回。日后山高水长,定当遥祝王爷殿下福寿绵长,千秋万岁。
陈氏念娘顿首
字迹十分娟秀,只是透出一种潦草,有种仓促而就的感觉。李舒白将这封信扫了一遍,然后交给黄梓瑕。
黄梓瑕的目光落在“心愿已了”那四个字上,沉吟许久,才交还给鄂王,说:“既然如此,想必以后再见念娘的机会也十分渺茫了。可惜奴婢琴艺未精,还想再向她学习一阵子呢!”
鄂王李润微笑道:“那也没什么,内外教坊多是琴师,也有极出色的高手。对了,昨日是望日,我依例进宫向太妃请安前,陈念娘曾托我说,太妃最喜琵琶,当年扬州云韶苑中有一张云韶六女的画像,有人说其中有琵琶深味,太妃若是喜欢的话,她过几日可进呈供赏玩。不过我进宫与太妃一说,她只笑道,一幅画有什么好看的,便拒绝了。”
李舒白问:“然后,你自宫中回来时,陈念娘便已经走了?”
“嗯,所以若是太妃真有兴趣,我还无法拿出那幅画了。”李润笑道。他脾气确实极好,眉眼笑得疏朗散漫,对陈念娘此事显然并无芥蒂。
李舒白便点头,说道:“既然人已经走了,那么找她显然并非易事了。今日又让七弟亲手煮茶,真是多谢。”
“哪里话,四哥能来,我求之不得。”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李舒白才带着黄梓瑕出门。
直到送他们出门的李润被远远抛在后面,李舒白才勒住马缰,与黄梓瑕一起站在长安的街头,驻马停留许久。
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对此事的揣测。
李舒白问:“你昨日说要去查探的,是哪里?”
“光宅坊外水渠。如今天色尚未过午,那边或许有提水的人,还是下午再去比较好。”
李舒白点头,抬头沉吟片刻,拨转马头向西而行,说:“我们去西市。”
黄梓瑕轻挥鞭子,在那拂沙的屁股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问:“哦?这回又去看变戏法?”
他不回答,只问:“你觉得这个案件,目前最大的疑点和难点是什么?”
黄梓瑕毫不犹豫道:“这整个案件虽扑朔迷离,但依我看,最大的疑点就在于,王若是怎么从固若金汤的雍淳殿之中,从两百人的重重护卫中,忽然消失不见的。明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进了东阁就能让人消失不见的,到底是什么手法?”
“对,王若的消失,应该是整个案件的关键,若解开了这个谜团,或许此案就能提纲挈领,正中要害。”李舒白松挽着马缰,任由两匹马徐徐行去,说道,“近日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或许因为我们上次在西市寻访时看过的那个戏法对我们影响太深,因为鸟笼里有机关会令小鸟遁逸,因此总是往雍淳殿是否有机关暗道等地方着想。”
“但人的思考方向总是这样,一个大活人,在一个几乎没什么家具的室内,可供出入的方向有几个地方?上面,是悬挂着宫灯的藻井,根本没有天窗。四面墙壁,两面是坚实土墙,毫无缝隙,还有一面开着一道门,通向正殿。当时殿门大开,只要有人出来,门口的侍卫不必说,候在殿内的宦官们肯定也会看见。最后一面墙开着窗户,窗外有侍卫把守,确定没有任何人出来。然后便是下面,地道或者密窖,我们也没有发现。”
李舒白下结论说:“一个四面八方被鸟笼般严密包围的房间内,人就这样消失了。”
“嗯,几天后,出现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却不是消失的那个人。”
两人低声议论着,已经到了西市。
他们将马匹拴在西市监管处,汇入西市的喧闹中,缓缓地随人流前进。
西市内依旧是繁华热闹的景象:百业千行,珍奇集聚,兰陵美酒,碧眼胡姬。当今圣上带动起来的奢靡之风,正在大唐的长安城内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