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虞手脚冰冷,声音僵硬得再不复一贯的柔婉:“你……你这么多年,一直没说你是个男人……”

“我不是男人……我也从没说过我是女人。”鲁富平眼望着她,那曾经打动了整个敦煌的清亮声音,此时满是哀戚,“但简班主,我感谢你。这些年来,你待我如姐如母,悉心教我,如果没有……没有那一夜,我被居安主使认出来,我愿意终身在你身边,永远不离开……”

可惜,他的人生已经永远残缺,让所有的愿望都变成了笑话。

就像他在将刀刺入汤迁胸口时,汤迁剩了最后一口气,却不用来挣扎,而是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脸上的表情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只记得自己说:“因为你会毁了我想要的,女人的一生。”

新佛窟落成的开光大典上,终究没有出现玉成班最负盛名的妖艳胡姬穆拉雅罕娜的身姿。

黑夜来临,周围火把灯笼照彻千佛洞之前的空地。

万千人期待的《阳关三叠》,原定二人同唱,但原定唱最高那一叠的人,已经无法出现在台上。

黄梓瑕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彩棚内外悬挂的灯笼,把棚布照得颜色散射,在数十把琴箫琵琶的合奏中,唯有简虞一个人登场,在火光灯光之中,她只穿着一身并不起眼的简素装扮。

但她一开口,那些笙箫管笛便全都被压了下去。台下因等候而喧哗的人群,也在此刻全部安静下来。

阳关三叠,三叠十二转。这是敦煌最为盛行的歌曲。前面她声音低婉,尚在铺垫的时候,还有人在下面跟着哼唱,但等到第六转一过,下面所有人便喉咙失声,再也跟不上她了。明明她唱来轻松从容的音调,可所有人却竭尽全力都无法跟上她。

伴奏的乐器也失了声,滴溜的琵琶催音太急,婉转的笛声亦显喑哑,唯有她的歌喉一线一线向上递增着,直入夜空云霄,那歌声似镀着月华星芒,熠熠生辉,极为璀璨。在那一字一句自口中吐出转圜时,又如昆山玉碎,银河倾斜,令眼前火光也自暗淡。

呆立在黑暗中的黄梓瑕悚然睁大眼睛,眼前的灯火才慢慢显现。是她太专注于耳中的歌声,以至于连眼睛都忘了看这个世界的光华。

一只温暖的大手,慢慢伸过来紧握住她的手。

黄梓瑕略略转头,看向身边的李舒白,而他也正转头看她。

在这个因为简虞的歌声而黯然失色的世间,他们的心弦却被她的歌声震颤,彼此相看时,仿佛看到迷失世界中唯一明亮夺目的存在,连身体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

不再去管面前如林的人群,李舒白抬手将她揽入怀中,两个人偎依在一起,静静听着简虞的歌声。

不复韶华却又清冽的年少嗓音,但在行到高处时,简虞的歌声更为圆润醇美,令人沉醉。重重盘旋的声线控制自如,仿佛可以穿透面前的千佛洞窟,直至四海之外,九州之上。

沉浸在歌声中的黄梓瑕,不觉有些诧异,心想,她的嗓音这么美,唱这首歌也依然是驾驭自如,为什么却说自己嗓子退化了,要让鲁富平在这样盛大的场合主唱这首歌呢?

她正在想着,忽听得阵风送来一阵缥缈的歌声,与简虞那清冽的歌声相互缠绕,丝丝缕缕,二人之声如万千人齐声而唱,金钟玉律相互激振,在这沙漠之上顿时显出壮阔无垠的气象。

李舒白略略偏头,看了后方关押鲁富平的洞窟一眼。黄梓瑕显然也听出来了,但她一动不动,只伫立在天幕之下,聆听着这令万千人迷醉的天籁之音。

十二叠乐声已到最高,曲亦到终章,也到高潮。所有乐声都赶不上简虞与鲁富平的声音,只剩牙板轻拍,在夜空之中成为两道悦音最后的伴奏。最后一叠最后一转,只听他们的声音一再吟唱,一层高似一层,一唱犹如一叹,反复吟唱着那一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百年前王维写下的诗句,百年后在千佛洞前的天穹中袅袅回荡,恰似丝路沙尘千回万转,氤氲气象,永难灭绝。

番外二 元夜

玉树银花,人月团圆。

正月十五夜,家家放灯。虽然下着薄薄的雪,扬州城大街小巷千门万户,依然悬挂起各式各样的灯烛。大户人家的门口,还有人搭起彩棚,在里面设灯歌舞。

扬州云韶院,江南最为出名的歌舞伎院。此时明月之下,花灯丛中,正有一队少女且歌且舞。伫足观赏的人多如过江之鲫,直到月过中天,丝竹管弦不停,人群依旧拥挤。唯有一对母子,没有挤入人群,只寻了不远处一个较高的地方看着。

母亲看来大约三十不到年纪,身穿碧罗衣,眉目清致,眼神明亮;身边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天青碧的锦衣,手中提着一盏仙人乘鸾花灯,小小的脸颊在晕红灯光映衬下,眉目如画。

碧衣女子含笑看着不远处的歌舞,小男孩并无兴趣,只玩着手中的灯,百无聊赖道:“娘,爹怎么还没找到我要的杏仁糖啊?那我们去找他好了。”

母亲声音温柔,轻缓道:“玄湛,再等一等吧,这歌舞让我想起多年前的几位故人。”

小男孩头也不抬,说:“什么故人,不是杀人犯就是被杀的人,你和爹还有活的朋友么?”

她笑着抬手揉揉他的头发:“胡说八道!周叔叔和王叔叔呢?爹娘不是也经常带你和他们的孩子玩么?”

“算了吧,那个抱着个骷髅头跑来跑去的周小夕和马背都上不去还妄想当大将军的王开阳。”玄湛不屑一顾,“两个爱哭鬼。”

“你小时候更爱哭。”母亲毫不留情地打击他。

玄湛抬起头,一脸不满正要争辩,却见一个身影寻寻觅觅来到了他们附近。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本有中上之姿,只是一身青衣素淡,头发又紧紧挽成一个螺髻,上面毫无花饰,显得整个人十分黯淡。

见她低头寻到他们面前,碧衣女子便问:“娘子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那女子头也不抬,只皱眉道:“是呀,我金簪掉了。”

金簪子如此贵重,普通人家丢了自然非同小可。玄湛赶紧提高自己的仙人乘鸾花灯,说:“一路都是积雪,恐怕不好找,我帮你照着灯吧。”

“哎哟,那可多谢了。”青衣女子终于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见这对母子气质殊众,不似普通人,便赶紧行了一礼,说,“我刚刚和丈夫单独在前面放灯呢,结果觉得自己头发一动,簪子就不见了。我丈夫不知道疼人,居然让我独自沿路回家去找,结果一直到家了也没找到……”

她一边说着,一边与玄湛走到小丘前方柳树之下。

碧衣女子站在小丘之上看着他们。玄湛的灯照着脚下一团微光,两人走到树下时,只见那个女子蹲下去看了一看,然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玄湛提高了灯,照着柳树下倒卧的一团身影,回头朝着她喊道:“娘,这里有个死人!”

元宵节巡逻的捕快们不少,刚好就有一队在附近,听到他们的声音便立即过来了。有的将围上来的人群拦在十步外,有的检查倒卧在地的男人,也有人拿着册子在盘问那个女子。

“他是我丈夫刘成,我姓魏,人家叫我歆娘……”女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背过去,“他是手艺人,打首饰的,我们去年避乱到扬州,就住在槐树井旁。今晚我们出来看灯,我的金簪不见了,就折回去找,谁知一路寻到家里,也不见簪子。我一路再寻回来……”

玄湛提着灯靠在母亲身边,听着歆娘的话,看着捕快们检查那具男尸。尸体是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喉管被割断,喷溅出来的血被零零碎碎下着的雪掩住了,他侧卧于白雪地中,身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手中紧紧抓着一支金簪。

这种金簪是五六年前的样式了,当时在簪上刻女子闺名曾时兴过一阵子。这支簪上刻的字是梅花篆,虽看来高雅,但制作首饰的匠人看来并不太熟悉梅花篆,字体拙劣,勉强只是把笔画写对而已。不过字的前半,那一个音旁,篆体刻得近似琵琶图案,显然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玄湛轻轻附在母亲的耳边,说道:“是个‘韵’字。”

她点点头,说:“篆字的‘韵’和‘歆’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