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甜姐儿也在。”田氏笑盈盈的进去,“真好,真好,这会儿姐妹人都齐全了,我这心里头也舒坦了。”

芳儿也跟着田氏上前来甜甜的喊二姐姐,只有云绮脸上冷冷的,蹙着眉尖,却也不说什么,这两日施少连在家里闹出不少动静,摆明了护着甜酿,老夫人也不许下人再提那些乌七八糟的话,众人表面不动声色,只等着看。

出嫁前一夜,照理是娘家姐妹陪着新娘说话,长辈教诲,田氏叨叨絮絮的叮嘱苗儿:“嫁过去后,就不能当女儿时一般任性,他家爹娘、大哥大嫂,还有个小姑子,个个你都要照顾周全,打开门来,要孝敬舅姑,妯娌和睦,关上门,也要体贴丈夫,柔顺淑婉,小处可忍,大处不可松怠。”

听来听去都是那几句话,姐妹几人都不爱听,芳儿笑嘻嘻的攀着自田氏的肩膀:“娘,好了,好了,别念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你说的这些话,都是老古板了,我们听得耳朵都生茧了。”

“你们是年轻,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呢。”田氏也笑也叹,“总算是嫁了,这心放下一半,又悬着一半,不知怎么是好。”

说了一盏茶的功夫,田氏领着芳儿和云绮要走,外头还有不少东西要看顾,再多话也说不尽,只能等着女儿自己去悟,刚走出几步,田氏又折回,偷偷叮嘱了苗儿几句。

苗儿和甜酿早早就歇下,两人并肩躺在枕上,苗儿幽幽叹气。

“怎么了?”

“看着你,心头总觉难受。”苗儿道,“原以为我们两人是一样的……”

“我倒不该来,惹得姐姐这时候还伤神。”甜酿笑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以后怎么办呢?你,还有圆哥儿……”

甜酿闭上眼:“随他吧……”

她正要睡去,听见苗儿窸窸窣窣的爬起来,从枕下抽出一副软绢:“是母亲临去前塞给我的……”

原来是几幅春画,苗儿面红耳赤哼哧哼哧的瞄了两眼,又塞回枕下,又起身,抽出来再看了一眼,半晌对甜酿吐舌头:“好吓人。”

甜酿只瞥了眼,便收回了目光,她很小的时候见过那些风月场面,当初懵懂不知,身边人都习以为常,但跟着王妙娘,她很早就知情事,也知道女人的手段,是制住男人的一把软刀子。

“不怕的。”甜酿从枕上仰起脸庞,黑白分明的眼看着苗儿,“忍一忍就过去了,如果太疼,你跟他说。”

“嗯。”苗儿点点头,将脸埋进软枕里,半晌又问她,“会疼吗?”

“也许吧。”甜酿闭眼,虽然喝了酒,但那种疼痛,是如何咬牙也无法忍受的。

姐妹两人含糊说几句话,各自睡去,不过眨眼之间,就有喜婆和婢女在耳边道:“小姐该起了。”

甜酿陪着苗儿起床洗漱,涌入绣阁的人越来越多,各样装扮的女眷,还有特意请来说喜庆话的喜嬷嬷,众人围着苗儿热热闹闹的说话,不久田氏、桂姨娘和施老夫人都装扮的锦绣喜庆进了绣阁。

施老夫人看着甜酿,招手:“甜姐儿。”

甜酿上前去给施老夫人施礼,施老夫人牵着她的手,慈爱笑道:“如何出门几日,连祖母都忘了喊。”

施老夫人笑向众人:“这孩子在我身边呆了这么些年,也和我亲孙女没什么差。”

甜酿鼻尖一酸,对着施老夫人磕头,柔柔喊了声:“祖母。”

众人纷纷笑道,“老夫人身边的孩子,竟没有一个差的,个个出众,如何这般会养。”

这边女客们俱围在一起说着话,外头听得喧哗声,有人道:“来了,来了,接亲的人来了。”

逢着吉时,施家将苗儿妆扮停当,又闹了一会喜气,只见门外接亲男子个个喜气洋洋。

甜酿恍惚瞥见一张熟悉又消瘦的脸,在人群里一晃而过。

第35章

屋里屋外人声杂沓,语笑喧阗,唱贺声此起彼伏,甜酿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将身影掩在满屋的衣香鬓影之后。

张圆一眼就在满屋的莺莺燕燕中寻见甜酿,目不转睛,一动不动,瞧见她抬头望了一眼,身形微微晃动,也瞧见她悄然后退,隐匿在热闹的人群中。

他知道她已瞧见自己,却藏了起来,那一瞬好似身临熊熊烈火,又如冰水迎面浇来,他从未想过,他的婚事会有如此曲折的变化,最后落到这般田地,为了出门来况家,家里吵得天翻地覆,除了杜若偷偷帮他,父母兄长皆是态度强硬,原本今日迎亲他不能来,也不该来,是杜若费劲唇舌说服母亲,才得以踏出家门,跟着迎亲的队伍往施家来,没料想,她居然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

什么声音都不听见,什么面孔都不识得,他失魂落魄的跟着况家将苗儿迎上花轿,游魂般的追着笙箫鼓乐抬往况家,不知何时被人拦住,抬头一看,是施少连。

“施大哥。”张圆呆滞的神色这才转圜,裂出一丝激动,“施大哥,甜妹妹……”

他忐忑又欣喜迎着施少连打量的眼神,只觉他眸光如点漆,深不可测,面色却是温柔可亲,怀里塞进一个东西,施少连温声道:“二妹妹从外归家,一切甚好,只是她已不愿见你,吩咐我将这东西退还给你,你送她剩余那些零碎玩意,不好当面归还,已被我处置了。”

张圆听得此言,心如刀绞,低头一看怀中东西,眼眶欲裂:“如何……如何会这样……甜妹妹不是这样的人,我们还约着……约着一起去金陵……”

“张圆,慎言。”施少连低喝:“就在这停住吧,你有你张圆的正经路要走,甜酿也有她自己的日子要过,原本一开始,这亲事就不该定,如今退了,也算不晚。”

“施大哥,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如何如今竟落得这个局面,原本都好好的,不该是这样的,我真的不在乎甜妹妹是什么来历……我会求父亲母亲,求他们成全,很快的,他们会答应的……我真的……真的非甜妹妹不可……”张圆肩膀微微塌着,哑声道,“烦请大哥转达甜妹妹,我的一片真心,除了她,我不会再娶旁的人……”

施少连顿住要走的脚步,回首看他,眼眸里含着笑:“张圆,无论你说什么,以后做什么都不打紧。她的心思都藏在书里,你自己看看吧。“他笑吟吟的,“萧郎路人,已成定局,任凭你自怨自艾,想法设法都无可挽回,日后你也离她远些,还她一个清净。”

张圆兀然打了个冷战,笙箫花鼓和旁人笑闹瞬间钻入脑中,施少连的身影已然不见,他低头翻看手中的书籍,昔日他用炭笔勾画的痕迹依然如新,又有浓黑的墨笔划在书上,一个“离”字,一个“弃”字,异常醒目。

离的是两人的纠葛,弃的是过去的情分,昔年广善寺时情景历历在目,一道低矮的佛槛,同时扶门跨步的两人,轻罗绢的褶裙和白纻衫的学子袍挨着擦过,抬头时莞尔一笑,桃花人面春风在,哪想着今日竟是霜风冷雨摧人肠。

他失魂落魄的在人群中站了会,最后行尸走肉般随着贺喜的人涌入况家,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自己在哪儿,有茶奉来便喝,有筷递来便吃,看见眼前有一坛子桃花酒,疯了似的抢在怀中,咕咚咕咚灌下肠肚。

酒坛子被人抢下,转眼他见眼前站着一人,似乎对他说着什么话,他踉跄仆地,痛呼一声:“二嫂,她……”

“回家去吧。”杜若轻叹,拍拍他的肩膀,“见一面,就够了。”

张家的小厮婢女将喝得烂醉的张圆拖上马车,杜若第一次见他喝醉,通红的一张俊脸,赤红的眼,一动不动的僵在马车一角。

“这次况家二郎娶亲,母亲借病不来,原本连你我都不许出门的,我央求了许多才得了这个机会。一是因为你的婚事闹得纷纷扬扬,母亲心头添堵,不愿亲眼见这场面,二是上回施家退亲后,两家已然交恶,母亲不愿来见半个施家人,这况家,怕是日后母亲也想断了来往。” 杜若捏着自己的手,“你听嫂嫂一句劝,若是再去哀求家里人去和施家重修旧好,怕是不能的,你也知道母亲的心愿,窈儿那边……索性此后就和施家姑娘断了吧……”

张圆将头一扭,面对着车壁,悄然滑下几滴泪来。

她心头幽幽叹气,不好再劝,苦笑一声,为了退这门亲事,施少连不知施了多少心思,连她和况苑都用上了,这一场一场的好戏接着上演,她自己胡乱揣摩也觉暗暗心惊,自家小叔子这样的单纯的性子,如何敌得过施少连的深沉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