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位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一身浅灰锦衣,清清朗朗,利落的剑眉,狭长的丹凤眼,高鼻薄唇,气质温和,笑容轻快,见她进来,起身朝她行礼。
她没料想是这样年轻,像个读书人,却又少几分读书人的文气,说是贵公子,那身衣裳还不够贵公子的分量,说是富商,又少些商人的圆滑狡诈,又觉得他这笑容有些熟悉,却从未见过,左思右想,始终没个头绪。
施少连自报了姓名籍贯:“听闻湘娘子有一曲歌叫水云间,遏云绕梁,余音三日不绝。”
湘娘子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人前展露过歌喉,水云间这曲也停唱数年,见这年轻人奉承,回道:“都是当时大家胡乱追捧,夸张了些,小官人年纪小,竟也知我名号,还知此乐,甚感荣幸。”
“惜未能目睹湘娘子昔日风采。”施少连开门见山,“家慈年轻时精通曲艺,尤擅乐器,琵琶管弦,无一不精,小时常听她弹琵琶曲,问她曲名……道是水云间。”
湘娘子看着他似曾相似的脸庞,慢慢蹙起眉尖:“敢问令慈名号?”
“家母姓吴,二十多年前曾用过一个艺名,叫兰君。”
兰君和湘君,是同一名乐师教养出的徒弟,一歌喉,一曲艺,从十三四岁就行走在金陵权贵宴会上,弹琴唱曲,琴乐相伴,很受时人喜欢,后来年岁渐大,两人都各归于权贵,只是后来吴兰君远离金陵,金湘君依附了一个巨富数年,又被放逐出来,到秦淮河当了歌姬,名噪一时。
“你是……兰君……的孩子?”湘娘子愕然,从椅上站起来,仔细打量他的面孔,这才恍然大悟,“你是她的儿子?”
故人之子,已经这么大了。
湘娘子讶然,“你母亲还好么?”
“家母病逝近十年矣。”他起身作揖,“家母临去之前,有言托付我,若日后幸得遇湘娘子,让我替她面谢湘娘子恩情……适才带给湘娘子的那三千两银票,是家母还给湘娘子的谢礼。”
湘娘子忍不住落泪:“你母亲……怎么那么执拗……二十多年,她没给我过一个消息,就这样不声不响……我经常想起她……”
“家母自出金陵后,在滁州遇见家父,跟家父回江都后,再也未出过江都城,也和前尘往事都断了……她用湘娘子赠的那匣珠宝当了嫁妆,衣食无忧,日子过得还算平和。”
湘娘子哭了一场,抽帕搵泪,打量他,欲言又止。
施少连微微一笑,有丝冷意:“我是她从金陵带出去的那个孩子,家母只生我一人。”
“你……你是那个孩子……”她撑着椅圈,心绪如潮水,通红的眼盯着年轻人,“你……你都知道的?当年的事?”
施少连点头:“家母不瞒我,该知道的我都知晓,但那些都与我无关,家母给我取名施之问,名少连。”
他温声道:“湘娘子唤我少连即可。”
“好……好……”湘娘子目光在他面上流连,胸膛起伏,“你生得像你母亲……很像,很像……”
兰君是被有钱人买下,辗转赠送,送到那人家中当琴娘,有时他临窗读书,或与人清谈,会让她在旁弹琴助兴,书房里恣意浓情也是常有,但一直未给过名分。
他清贫时也是有妻有子,只是后来妻儿俱亡,只余下孤家寡人一个,官运亨通,大富大贵后,不知缘由,一直没有再娶。
出事前两日,兰君突然被轰出家门,无处可去,寄住在金湘君家中,那时大祸已至,兰君才发现腹中暗结珠胎,仓皇外逃,湘君赠她一匣珠宝,以做路资。
这一别就是二十三年。
施少连有求于湘娘子。
一万两银子,施家如今全部身家,只够他在金陵耗一两年。湘娘子在秦淮河畔浸淫十来年,被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富商巨贾都追捧过,手上有不少名帖和关系。
年根底下,天寒地冻,最热闹的地方在秦淮河的勾栏里,绝佳的交际场合,府衙公子,五陵少年,富商巨贾。
一掷千金就是意气风发。
施少连成了天香阁里的常客,几乎未在宅子里过夜过。
宝月被施少连带来金陵服侍,正是越想越想不开,越想不开越想,萎靡不振的时候,本来战战兢兢在家等着,谁料想每日施少连匆匆回来,换下香气和酒气都浓郁的衣裳,又匆匆而去。
宝月闻到他身上那股子脂粉味,第一次替二小姐高兴。
旺儿在施少连身边服侍,时不时被遣回来,向账房支银子,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七百两,零零碎碎的。
孙先生有些愁苦,施少连说过:“不管我如何花销,要保证账面上一万两银子,分文不少,我随时都要提出来用。”
只能找江都的当铺和生药铺抽银,当铺尚可撑,生药铺没有本钱进货,渐有些吃紧,半分也吐不出来。孙先生又往两条标船那边打主意,标船一趟来回时间拖得太长,银子折现太慢,金陵银子铺的好几笔官吏贷施少连留着,不让孙先生动,顺儿寻人,又是一笔花销,这一万两银子的窟窿,越来越大。
孙先生愁得连眉毛都发白,拆东墙补西墙,金陵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变卖掉了,刚买的仆役又发卖出去,缩衣节食,厨房连顿肉都少见。
天香阁里,气质文雅的年轻人,最贯通的四个字:酒色财气。
最容易结交的就是酒肉朋友,温柔乡里,若是遇到一个风度翩翩,出手阔绰,知情识趣的同好,最好不过。
不仅知情识趣,玩得也开,就是香艳场景在面前,也是嬉笑如常,还能稍加点评两句,做两句艳诗。
湘娘子这阵子,常在天香阁里出入,虽是徐娘半老,但风姿犹存,素手握着一盏一碟,清脆叮咚,歌喉展露,仍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如痴如醉,很是引了一批旧客上门听曲。
在风月场里谈官场,谈生意,出谋划策,沾沾自喜,对男人而言,就是双重春酒。
第83章
天香阁是湘娘子的产业,施少连在天香阁花的银子如流水,阁内的姑娘都对他青眼相看,寻欢作乐的客人们见这年轻人和湘娘子走得近,难免有些好奇,湘娘子解释:“这是我家侄儿,江都来的生意人,年轻人见识少,先来这风流渊薮见见世面。”
金陵有那等在风月场所厮混的三教九流,戏班子杂耍,货郎卖花婆之流,但凡到施少连面前,若是让他听见有何难处,总是细致相问,慷慨解囊,这十来日下来,众人皆知他是个有家底的,客人见他出手阔绰,难免攀谈搭讪,年轻人不算健谈,说话却总能说到心坎里,旁征博引带点学问,也走南闯北有些见识,一时都引为知己。
这群常客中有一位颇得众商客巴结,乃是金陵丁字库管事太监的一个干儿子,名叫黄嘉,年近而立,傍着干爹的名号在金陵行走,施少连在天香楼厮混许多时日,常有照面,请此人喝酒赏曲,此人也应承,来往渐多。
黄嘉贪财好色,施少连做东,邀众人喝酒赏歌舞,也请了这位太监儿子,吃喝玩乐一应费用都出在施少连帐上,连着几日作陪,乐不思蜀,他向来低看这群行商坐贾,斜眼看人,这些时日见施少连为人通透,惯会揣摩,心头倒是对这外来年轻商客有一两分青眼,酒酣之际,珠围翠绕,见施少连在一旁,轻敛眉头,也不由得问:“贤弟似有愁意?”
施少连脸上沾着歉意:“扰了兄长雅兴,弟只是偶生感慨,在金陵这些时日,本想大施拳脚,如今却一筹莫展,不知何以为生……”
黄嘉听他此话,正中下怀,也起了提携之意:“甚巧,我这儿恰有一桩好营生,倒不知你肯不肯应承?”
原来是金陵内库府岁末采买年例,丁字库要进三万银的香蜡、粮木,黄嘉从干爹手中把此项讨来,原先交由惯熟揽头去办,只是他狮子太开口,要五千两的贿赂银。须知这一项,办下来也只能支兑一万两白银的利钱,还要打点司礼监、户部等部,本金息钱,扣掉这些,到手也只得几千两,平派下来,不过也是为他人做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