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慕兰时依言,在她对面坐下。

她坐下的瞬间,发髻上那枝沾着夜露的红梅,便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了一下。

孟珚的目光终于从棋盘上抬起,落在了那枝极不合时宜的、鲜红得刺眼的梅花上。

她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霾。

仿佛在问:你带着别的季节的花,来?到我的春天里?,是何用意?

但她没有?问。

她只是笑了笑,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将一枚白子?,轻轻落于棋盘之上,“嗒”的一声,在那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清晰如心?跳。

宫人无声地为她斟上一杯盛在夜光杯中殷红如血的葡萄美酒。那酒香醇厚、甘甜,混杂着龙脑香的香气,形成了一种更?加奇异、也更?加令人头晕目眩的芬芳。

“尝尝,”孟珚终于抬起眼,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笑意,“父皇赏的。他说,这酒,最配得上你我的功劳。”

慕兰时端起酒杯却并未饮下,只是看着那在杯中微微晃动的、深红的液体。

“殿下今夜邀臣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喝酒吧?”

“聪明。”孟珚笑了,“我从不与蠢人说话。兰时,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她说着,站起身,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如一团绯色的云雾,缓步飘到慕兰时身侧。她俯下身,不是喂酒,而是将自?己嫣红的唇凑到慕兰时唇边,用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她干燥的唇瓣。

那股冰晶信香,瞬间,以一种不容拒绝的侵略性姿态,攻陷了慕兰时的所有?感官。

“喝了它。”她的声音在慕兰时耳边响起,如同情人间的蛊惑,“喝了它,你我之间,便再无半分间隙。你的身体,你的心?,都会是我的。”

慕兰时看着孟珚。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里?面,她看到了自?己清晰的、面无表情的倒影。

她清楚地,知道这杯酒有?问题。

她也知道,今夜,她逃不掉。

与其被动地,被她用更?不堪的方式灌下,不如主动地将这杯毒酒饮尽。

慕兰时没有?再犹豫,仰起头,将杯中那冰凉、甘甜、带着毒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起初是一阵暖意,自?胸腹间缓缓散开。可?很快,一股奇异的、酥麻的无力感,便如同潮水般,自?四肢百骸涌了上来?。

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耳边的滴漏声变得时而清晰、时而遥远。

她看见孟珚的笑容,在那晃动的烛火中,扭曲、放大,最终化作一片模糊的绯色光晕。

慕兰时想站起身,却发现这具身体已化作一滩融化的春泥,不听使唤。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她感到自?己被人轻轻地、珍重地,拦腰抱起。

一只手,抚过她的发髻,摘下了那枝红梅。

她听见孟珚在她耳边,用一种近乎疯魔的、压抑着巨大痛苦的声音,一遍遍地、反复地呢喃:

“扔掉它把它扔掉”

可?那只手,却只是死死地,攥紧了那枝梅花。

而后,她陷入了一片柔软的、温暖而绝望的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

慕兰时在一阵极轻微的刺痛中,恢复了意识。

她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极为宽大的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之上。而那刺痛感,来?源于她的后颈,孟珚正用一枚金针,不紧不慢地,刺着她颈后的某处穴位。

她的身体依旧绵软无力,但神?智却已恢复了清明。

“你醒了。”

孟珚收回金针,随手丢在一旁,重新坐回榻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软筋散’,是西?域奇药,无色无味,能?让人在一个时辰内,如一滩春泥,任人摆布。”孟珚的指尖,轻轻划过慕兰时的脸颊,那触感冰凉而危险,“不过你放心?。我给你解了。我想要?的,不是一具任我摆布的傀儡。我想要?的,是你清醒地听我说,并且做出选择。”

孟珚恰到好处地停顿。

慕兰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帐顶那繁复的、用金线绣成的并蒂莲花图案,眼神?空洞得像一片被大雪覆盖的荒原。

了无生?机。

“兰时,我们才是同类。”

孟珚的声音幽幽然响起,在这温暖如春、却也密不透风的暖阁中,反复回荡。

“你看看我们自?己。你,是京城慕氏的长女,是自?矜门?户、视泥腿子?为蝼蚁的世家。我,是天家公主,是吸食天下民脂民膏、视万物为刍狗的皇族。你我骨血中所唱的,是同一支歌,一支高?踞云端、俯瞰众生?的歌。”

她站起身,开始在殿中踱步。绯色的纱衣在地毯上,拖曳出无声而又华丽的轨迹。

“你善于玩弄人心?,我也善于玩弄人心?。你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律法与道义,去胁迫、去清除你的政敌。我用那些与生?俱来?的权势与地位,去碾压、去摧毁我的障碍。我们有?什么不同?没有?。我们,都是站在云端之上,俯瞰众生?的、坏到了骨子?里?的同类啊。”

她的声音充满了激情,也充满了蛊惑。

“而戚映珠呢?她是什么?”孟珚的语气,突然充满了鄙夷,“她不过是东海一群盐枭的女儿,是连姓氏都上不了族谱的贱民。她们的所谓‘起义’,不过是一场见不得光的、肮脏的、注定要?被碾碎的闹剧。她与你,隔着的,是云与泥的距离。她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你,更?配不上你。”

“判若天渊。”

她重新走回榻边,俯下身,双手撑在慕兰时的身侧,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只有?我,兰时,只有?我,才真正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