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头,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这回答滴水不漏,将一切都归于“公事?”,也将她自?己牢牢地,锁在?了“公事?”的甲胄之后。

孟珚唇?? 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在?夜色中淡去。她知道,任何言语上的机锋,在?此刻都已?是多余。今夜,她们需要的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压倒性的胜利。

胜利之后,才有清算一切的资格。

子?时将至,风势果然愈发强劲,自?东向西,猛烈地灌入峡谷,发出?如鬼哭狼嚎般的呼啸。

江面?上,隐约出?现了数十个晃动的黑点。

来了。

“传令。”孟珚的声音,在?这一刻,冰冷如铁。

“放!”

孟珚的声音,被?风吹得极淡,却又如金石之令,清晰地落入每一个伏兵的耳中。

令出?,即有数十道火龙挣脱了束缚,咆哮着投入了那片漆黑的江流。

起初那火光在?宽阔的江面?上,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星点,仿佛夜游的萤火,带着几分迷离的诡谲。下游的叛军船队中,有人察觉了这异状,呼哨声与喝问声此起彼伏,在?风中散乱无章。

然而,当第一艘火船撞上敌阵,那幽微的星点,便骤然化作了吞噬一切的烈焰。

火借风势,如泼墨入水,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迅速浸染开来。被?猛火油浸透的船身,成了最可怖的引信,将死亡的火种,抛洒到触目所?及的每一处。

帆樯在?瞬间化为燃烧的巨帜,甲板在?高温下扭曲呻吟,紧锁江面?的铁索,被?烧得通红,发出?令人牙酸的崩裂之声。

惨叫,自?江心传来,却又很快被?烈火的咆哮所?吞没。

惊雁峡,成了一座巨大而华丽的炼铁炉,炉中所?炼化的,是成百上千鲜活的生命。

悬崖之上,孟珚静立不动。

那冲天的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燃起两簇幽冷的、跳跃的火焰。

风将她的衣袂吹得鼓荡而起,猎猎作响,可她的身形,却稳如山岳。她没有笑,甚至连一丝表情也无,只是那么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幅由她亲手落笔、刚刚完成的山河画卷。画卷的名字,是毁灭。

这才是力?量!

不是朝堂上言语的机锋,不是宫闱内阴谋的算计,而是这种能焚江煮海、能将成千上万的生命瞬间化为焦炭的、最纯粹的、绝对的毁灭。

她终于笑了,继而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炙热的风。

慕兰时则是更沉默的。

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片壮丽的火海之上停留过久。只是抬起眼,望向了江流的尽头,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更深沉的黑暗。她的手拢在?袖中,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半分颤动。

唯有孟瑕。

她是一名武将,生死于她,本是沙场寻常。她见过?血,听过?刃,也亲手终结过敌人的性命。

可眼前的景象,却超出?了她对“战争”二字的全部认知。

这不是厮杀,甚至不是征伐。

这是一种抹杀。

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剑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她的身体,摆出?了一个最紧绷的、随时可以出?鞘的戒备姿态。可她不知道,她的敌人究竟是谁。

是江面?上那些在?火中翻滚哀嚎的魂灵,还是身旁这两个,比火焰更炽热,比寒冰更冷酷的至亲与同僚。

风,渐渐停了。

火,也烧尽了它最后的盛宴。

曾经?喧嚣的惊雁峡,重又归于死寂。江面?上,只剩下漂浮的、尚在?明灭的焦炭,与一缕缕升腾而起的、带着浓重焦臭的黑烟。

那轮残月,不知何时,已隐入云层。天地之间,再无别光。

天,亮了。

晨光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似乎对世间万物都一视同仁。无论是岭南秀美的山峦,还是惊雁峡中那片如同巨大疮疤般的废墟,它都毫无差别地,覆上了一层淡金色的、看似温柔的光。

孟瑕跟在?阿姊身后,踩着满是灰烬与碎石的河滩,靴底发出?“沙沙”的声响。这声音,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刺耳。

空气中,满是焦臭与水汽混合的味道,让她阵阵反胃。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她是一名武将,阿姊从?小教导她,军人,不能有任何软弱。

她做到了。她的身体没有软弱。

可她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越来越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不远处的两个人。

阿姊,瑶光公主孟珚,正负手立于一艘烧得只剩下龙骨的巨船残骸前。

她的背影在?晨光中被?勾勒出?一道带着几分慵懒的弧线。她没有看那些面?目全非的尸骸,而是在?看这片由她亲手造就的广阔毁灭。

孟瑕不懂,为何阿姊的身上现在?竟没有半分胜利后的喜悦,也没有对死者的悲悯,而是一种近乎于满足的平静。

另一边,是慕兰时。

这位从?京城来的慕大人,正蹲在?江边。

她没有看那些惨不忍睹的景象,而是用一截枯枝,在?沾满油污的黑色江水中,轻轻地搅动着,仿佛在?观察水流的变化,又像是在?研究一种新奇的毒药。她的侧脸,在?晨光下,白皙得近乎透明,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孟瑕觉得,她们二人的平静,比江面?上所?有的尸体,加起来,都更让人感到寒冷。

就在?这时,一个灰衣人,如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阿姊身后,单膝跪下,递上一个蜡封的竹管。